五、六宫粉黛
五、
尔音做好最后一道菜的时候，皇后赫舍里氏刚好进了慈宁门儿。她穿着大红色的吉服，明艳的宛若春日的牡丹。后宫里所有有品位的宫妃都到齐了，都是精心装扮而来。
皇上今年别出心裁，说这年三十儿的团圆饭要真的团圆。他特意命人做了一张可以坐几十人的大圆桌子，摆在慈宁宫的正殿里。皇上说，他要像寻常百姓家一样，吃一顿家常的团圆饭。
这最后一道菜，尔音做的是鱼。选的是上等的大鲤子，八百里加急从乌苏里江运来的。尔音也特意按照关外的做法儿，先将那鱼用油炸过，再添了姜汁儿去红烧。这样做出来的鱼不但入味儿，也去掉了鱼本身的那些个腥味儿。
尔音进屋的时候，秋纹正在把鱼端上桌儿。三斤多的大鲤子摆在圆桌的正中央很是好看。鱼头自然是冲着皇上的。只是让尔音没想到的是，这鱼尾却恰好冲着玉容。
按照这年夜饭的规矩，鱼头和鱼尾冲着的人是要说几句吉利话作为开宴祝词的。尔音明白，玉容可不是想出这种风头的人。可是，尔音也不好过去再把那鱼重新摆放。她只好站在一旁看着玉容，心里却着实的为玉容捏了一把汗。
苏麻拉姑像往年一样站在太皇太后的身边。她朗声对众人说道：“请皇上和玉容小主儿对饮一杯，为今年的年夜饭开席！”
皇上自然是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端着银制的酒杯，里面装了满满的酒。玉容也跟着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同样地端着酒杯，杯子里同样也装满了酒。
今晚的玉容穿了一件儿暖粉色的新袍子，外面的坎肩是一件桃红色绣花的。那坎肩儿的边上还缝了一圈儿兔毛，毛绒绒的，看起来很暖和。玉容今日的打扮虽不十分华丽，可这身儿衣服却为玉容平添了几许俏丽。
玄烨没有说话，他看着眼前的丽人，眼神中竟有了几许醉色。很快，玄烨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他将酒杯迅速地举起，对满桌子的人说：“朕，祝大家……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说完，玄烨望着玉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玉容也举起酒杯，她平静地看着席上的众人：“玉容，祝大家……冬去山明水秀，春来花好月圆。”说完，她也将杯中的酒饮尽。无声的坐下。
尔音的眉头皱了一下，玉容怎么说起那幅对联儿里的话来了。其他人倒也无所谓，可玄烨是知道的，那对联儿是纳兰成德的手笔。尔音往前挪了几步恰好可以看见玄烨的表情。果然如尔音猜想的一样，玄烨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从那日玄烨叫纳兰成德来写对联儿，尔音就觉得不对。这皇上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尔音着实有些担心。
“这不是朕，今儿早上送去的春联儿嘛。上面的话的确写的好。众位爱妃可知是出自谁的手笔？”
“莫不是皇上的御笔？”郭络罗兰春抢着说道。她在这些新进宫的女子里算是和皇上最熟悉的。听说皇上已经封她为贵人，年后便会行册封的大礼。
尔音多望了郭络罗兰春一眼。她还记得那日秀女入宫的时候，这女孩儿是和乌雅文萱一起的。尔音记得她们的关系不错。郭络罗兰春还为了乌雅文萱和乌雅文芳吵了几句。尔音那日就很喜欢郭络罗兰春的直爽脾气。只是，这样娇憨的女子，是不可能在宫里平静地度过的。想来，郭络罗兰春一定已经知道了乌雅文萱的事儿。可是尔音却没听说，郭络罗兰春有什么举动。估计是家里的人提点过了，这后宫里向来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朕哪有这样好的才学，每日都为案牍劳形着。这对联儿是出自纳兰成德的手笔，咱们满人里也只有他的诗词连汉人都赞叹。”玄烨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玉容，他想看看玉容会是怎样的表情。只见玉容仿若没有听见一样，表情宁静，冷冷的似乎不带一丝感情。
倒是一旁的惠贵人有些吃惊，她缓缓地说道：“皇上谬赞了，家弟的诗词哪有那样的好！再说这诗词本就是只供人玩乐的小玩意儿。我常说，家弟不该把心思都放在这诗词上头，还是应该多读读经世治国的学问，以后也好像他阿玛一样的可以辅佐皇上。而且……”
惠贵人看了一眼平静的玉容，接着说道，“而且，皇上也不该把外臣的字送到咱们后宫里来。还好是送到宝琦和玉容这儿，都是自家兄妹的。倘是送到别个宫里，岂不是要被人说闲话了。”
“惠贵人说的是，是朕太粗心了。只想着这对联儿写的好，应该挂在后宫里才是。”玄烨又玩味地看了一眼玉容。只见玉容还是没有的任何表情。她始终是冷冷地，从容而平静。
尔音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真的很替玉容着急。这个时候皇上要的是她吃惊的表情。玉容越是像现在这样平静，越说明她早就知道了这对联儿是纳兰成德的笔迹。刚才惠贵人的反应才是对的。那才是皇上此刻想在玉容脸上看到的。一切果如尔音的猜测，皇上这是在试探。
可是，皇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试探？难道皇上听到了什么关于纳兰成德和玉容的传言？可是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此事除了纳兰成德和玉容以外，便只有惠贵人和尔音自己知道。这四个人哪个也不会在皇上面前提这事儿。那么，这嚼舌根儿的人又会是谁呢？
“行了，皇上下次记得就是了。大家快吃菜吧，一年到头的，我最盼着的就是此刻的团圆。”太皇太后沉稳地说道，她夹起了一只油焖大虾放在了皇上的盘子里。“皇上从小就爱吃这个，皇祖母给你夹了，快吃吧。”
“谢谢皇祖母。孙儿觉得这道菜还是尔音做的最好吃。可惜孙儿只能在皇祖母这儿才吃得到。”皇上的语气里有几许撒娇，每次在太皇太后面前他都像个孩子一样。玄烨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尔音。她皱着眉，若有所思的看着那边儿的玉容。似乎并没有没听见玄烨和太皇太后的对话。
“尔音姐姐，皇上夸你呢。”尔音身边儿的春来，轻轻地拽了拽尔音的袖子，小声地提醒道。
“什么？”尔音依旧没有回过神儿来，她还在忖度着玉容的事儿。
“尔音今天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却是这样的心不在焉。”玄烨看着尔音浅笑道。他总觉得尔音最近有些怪怪的，似乎多了好多不能说的心事儿。
“没事儿。”尔音无意识地随口一说。话楞生生的，那语气里有着明显的不耐烦。大殿里瞬间没有了声音，安静的有几分吓人。只见李贵人微微地皱眉，正斜眼儿撇着一旁的尔音。那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竟有几分奸人被惩的痛快。
尔音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又犯错儿了。平日里和玄烨随便惯了，却忘了此时的场合。这全宫里有品位的妃嫔都坐在这儿，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么能和皇上这样说话。尔音连忙跪下，表现出惊恐卑微的模样。或许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激起后宫的猜测和记恨。尔音心想：这些新来的小主儿们怎么这么麻烦，真是人多是非多！
看到尔音跪了下去，玄烨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尔音会这么认真，行如此的大礼。玄烨从小到大都被尔音抢白习惯了。要不是突然的安静，玄烨自己都没发觉尔音的语气有什么异样？玄烨知道，在尔音的心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帝王。尔音对他的好，只是因为想要对他好而已。或许，这就是玄烨会喜欢尔音的原因。亦或许，是因为喜欢尔音才会有这种感觉……
尔音这么一跪，玄烨是不好叫她立刻起来的。因为玄烨的心里也明白，他对尔音的加护只会为尔音带来更大的麻烦。这一次尔音如此的举动，必定是宫里这些新晋的妃嫔中，有人对尔音说了些闲言啐语。尔音是不想让他为难，更不想被这些妃嫔当做箭靶子。
玄烨回身儿看了一眼右侧的皇后，此时此刻也只有皇后出面才最为合适。只见皇后赫舍里氏微微地点了点头，她当然早已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尔音妹妹快起来吧。何必这么认真呢？你和皇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那情谊如同亲兄妹一般。皇上怎么会为了这点儿子小事儿就处罚你呢。就算是皇上肯，太皇太后和本宫也是不肯的啊。”皇后赫舍里氏边说，边将尔音慢慢扶起。她的动作温柔娴雅，像一朵慢慢绽放的牡丹。
尔音就势站了起来，她任皇后赫舍里氏牵着她的手。她的确不想让后宫的女人当她是箭靶子。皇后娘娘的这句“兄妹”用的可真是好。尔音不禁转身儿，十分感激地望着皇后赫舍里氏。
玄烨听到“兄妹”这两个字的时候十分的不自在。可是这却是缓解尔音尴尬处境的最好方法。一来撇下了后宫妃嫔对尔音的嫉妒，一来这“皇妹”的身份也会让宫里的这些个女人们再不敢欺负她。
“皇后说的极是。朕自小就把尔音和苏麻姑姑当做家人。既然今天是家宴，苏麻姑姑和尔音也一块儿坐吧。来人给苏麻姑姑和尔音设座！”
玄烨还是有些不高兴了，忽然他使起了小性子。为何这些不相干的女人都可以同他坐在一处吃饭，而苏麻拉姑和尔音这样亲的人却不能和他一起。
“皇上，老奴怎当得起这份荣耀。皇上您折煞老奴了。”苏麻拉姑屈膝行礼，她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是呀，皇上。尔音也不敢当。”
尔音皱着眉头，她心里打着鼓：“这皇上还真是小性儿，又耍脾气了。每次还都是这样暗暗的，从小到大不知给自己出了多少难题。这一回还拉上了苏麻姑姑。真是不该！
“皇上，依臣妾看还是在旁另设一个桌子请苏麻姑姑和尔音坐好了。这样她们二人也会自在些。”皇后赫舍里氏温柔地对皇上说道。她笑起来的样子更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尔音顿觉心里有一股暖流淌过，她的赫舍里姐姐又一次为她解了围。
“皇后果然贤良淑德。皇上，不如就依照皇后的意思吧。皇后也请入座吧，这年夜饭再不吃可就凉了。”太皇太后缓缓说道。她声音洪亮，自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苏麻拉姑谢太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以及众位娘娘小主儿。”
“尔音谢太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以及众位娘娘小主儿。”
这顿饭尔音吃的很不是滋味儿。她和苏麻拉姑对坐着，无精打采的夹起盘子里的菜放到嘴里。什么时候，在慈宁宫里也要这样处心积虑的行事了。尔音第一次感到很累。她终于领会到什么叫三个女人一台子戏。然而这六宫的粉黛又有多少，真是一出接一出儿的唱，唱也唱不完……
尔音发觉这次进宫的各位小主儿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几个家世又好，才貌又好却一直没有说话的娘娘。要知道越是深沉的人越是可怕，因为他们的心思你猜不透。就像皇上和纳兰成德，尔音总是能将纳兰成德一眼看透。可是皇上……尔音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他。
“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等解决了乌雅文萱和玉容妹妹的事儿，我就长长久久的躲在慈宁宫里不出去。她们争她们的，和我无关！”尔音心里想到这儿，不禁心情好了一些。她夹起一块儿鹌鹑腿，狠狠地丢到嘴里。
玄烨在一旁偷偷地看着尔音，看到她狠狠地咬鹌鹑腿的模样，心里升起一丝笑意。他还是喜欢这样的尔音，古灵精怪的，单纯可爱。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儿。一年一年的往复着。今年的雪特别的大，就如同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一样。其实，宫里的纷争也如同这大雪一般。该来的时候早晚都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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