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烟花一梦
六、
这康熙十一年的年夜饭算是熬过去了。太皇太后今个儿有些疲倦，饭只吃了一半儿就由苏麻拉姑陪着去里屋歇息了。惠贵人也是快要生了的人。她需要多休息，也是早早的就回去了。回去的时候，玉容主动请命陪着惠贵人。玄烨没有说话，倒是皇后赫舍里氏点了点头，说了几句“路上小心”之类的客套话儿。
此时，皇上已和众位妃子去了临屋里喝茶。汝窑的青茶碗儿摆了整整一排。
“皇上，皇后娘娘，众位小主儿。这是福建的大红袍，冬天喝暖胃。请皇上，皇后娘娘，众位小主儿慢慢品尝。”
玄烨喝了口茶，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他把剩下的半碗儿放在了桌上，没有说话。这茶是去年进贡的大红袍，已经没有了新茶的甘甜，反倒有几分发酵之后的苦涩。
其他的妃子见皇上没有说话，也都默默地不敢说话。屋子里顿时很安静，仿若一根儿针掉下来都能听见。尔音觉得玄烨今天并不高兴。至于哪里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尔音却说不上来。
只见玄烨忽然站起身儿来，他朝窗外望了望。雪已经停了，只有风还在无情的刮着。
“德福，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经亥时三刻了。”
“都这么晚了。朕看这雪一会儿还得下，不如趁着雪停的这会儿散了吧。你们也不用非得在这儿守岁。你们也都累了。”玄烨缓缓地说道，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窗外。
“皇上，那臣妾就先行告退了。承诂这几日病着，臣妾也有些担心他。”皇后赫舍里氏站了起来，她温婉的说道，俨然是位慈母。
玄烨回头看向赫舍里，他的眼中竟有几许感激。这些年赫舍里都做得很好。后宫算是井然有序。
“怎么承诂的病还没好吗？这能有小十天了吧。太医瞧了都怎么说的？”玄烨忽然问道，他的语气甚是平静。
“太医只说是风寒。吃了好些个药也不见好转。臣妾着实担心着。”皇后皱着眉头说道。大红色的吉服也难掩她面容的憔悴。玄烨看着赫舍里心想：刚才她初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呢？怪不得迟到了，一定是她一直都在照顾承诂。玄烨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关心过这个女人。他只把她当做皇后，一个需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皇后。
“皇后照料承诂也要顾着自己，明日朕就去你那儿看看他。朕也有大半个月没见过承诂了。”玄烨的语气里有些许关心，让人听了很温暖。
皇后赫舍里氏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她屈膝行礼，脸上并没有半点儿表情。她一向都是这样平静的对待皇上。一样的举案齐眉，一样的相敬如宾。
“臣妾替承诂谢谢皇上。臣妾告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各宫的妃嫔见皇后娘娘都准备离开了，自己当然也都不好再留下。她们只得跟着皇后娘娘走了。临走的时候，李贵人瞟了一眼尔音，依旧是轻蔑的眼神。似乎在说：不就是个宫女吗？永远也不可能和我们一个桌子吃饭！
尔音并没有理会她，宫里的纷争，女人的争风吃醋她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况且这些年宫里还算平静。那些后宫的妃子们也都没有为难过她。
待各宫妃嫔走的时候，尔音才赫然发现：今天的宴会上竟少了两个人。一个便是乌雅文萱的姐姐乌雅文芳。听说乌雅文芳向来喜欢拔尖儿，她怎么可能不来凑这个热闹？还有便是布泰，也没有跟着皇后娘娘一起来。莫非，这两个人的缺席彼此有关？
“大妞。”
“啊！”
不知何时，玄烨走到了尔音的身后。他突然说话，当真把正在想事情的尔音吓了一跳。
“大妞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皇上若累了，就去那边儿的榻上略躺躺。等到子时的时候，尔音再叫皇上。”
“没事儿的，我不累。她们都走了，我就不累了。咱们俩去前面的园子里放炮仗怎么样？朕有好多年没自己放过炮仗了！”
尔音看着玄烨，脸上露出了浅笑。那一对梨涡儿，又像花儿一样绽放。
“还说呢，尔音可不敢和皇上玩儿去。那年皇上差点儿把房子都给点着了。后来，幸好德福发现的快，才不至于闯下大祸！”
“大妞还记得这个！没事儿，我都长大了，不会再向小时候那么淘气。”玄烨的脸上露出好看的笑。他的牙齿很白，还有两颗小虎牙。尔音心想：为何以前自己从未发现过，皇上的笑可以这样温暖好看？
“皇上，这是您刚才说过的烟花。德福都给您拿来了。”
只见德福走进屋儿来，他的手里抱着一堆的烟花炮竹。那些烟花都是宫里的造办处尽心研制的，自是与民间卖的不同。
玄烨从德福手里接过了烟花。他抱着满满一怀的烟花对德福说道：“德福，你们也不用跟着朕。朕和尔音就到前面的园子里去转转。”
玄烨说完便朝德福眨了一下眼睛，尔音不明白他们这是再打什么暗语。
“皇上，还是把烟花给尔音吧。这些太多了，皇上一人怎么拿得住。”
“大妞也太小看我了。你忘了我从小便跟着师傅学功夫，这点儿东西又算得什？”
玄烨故意将爆竹移向一边，他用一只手担着，似乎并不费力。然后他将另一只手伸向尔音，拉起尔音的袖子便向慈宁宫外的花园走去。
这个花园儿叫做慈宁花园儿。坐落在慈宁宫的南面儿，它是一处专门供太皇太后游玩儿赏花儿的地方。玄烨在大前年整修太和殿和乾清宫的时候，也一并重新整修了这里。所以，那些亭子和游廊上的画还崭新崭新的。可以清楚的看出上面所画的故事。
玄烨拉着尔音向假山上走去。这个山顶有一间精致的雅轩，可以望见整个园子里的景色。快到山顶时，尔音发现这小轩里的灯是亮着的。橘色的灯光映在窗户上，竟有一丝梦幻的美感。
推开门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玄烨随手将怀里的烟花悉数仍在了地上。那小轩的中间摆着一张圆桌儿，上面早已放了各色的茶点和果子。这时，一阵清幽的茶香慢慢袭来，另尔音有几分迷醉。她循着香味儿望去，只见小轩的一角有一处小小火炉，那上面正坐着个水壶，茶香就是从水壶里飘出来的。
“皇上，这是……”
尔音又不傻，这一看就是有人精心准备的。只是，她不知道玄烨又要做什么，似乎并不是来放炮竹的？这个小轩里有如何放烟花？
“大妞等会儿就知道了，先别急！大妞可以先吃点儿果子或者喝点茶。朕准备的这些茶果都是大妞喜欢的。”
玄烨边说边朝雅轩的东边儿走去。那里正对着三大殿，可以依次看见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
玄烨推开窗子，风从外面一下子灌了进来。冬日的风还是很冷的，何况又是晚上，还站在高处！
紫禁城的上空是好看的墨蓝色。大雪过后竟是这样的晴朗。有几颗疏星镶嵌在空中，隐隐的闪耀着微弱的光芒。这紫禁城的夜晚同样宁静，脚下的那些个灯火宛若浮萍……
玄烨又走回桌前，将雅轩里唯一的灯火吹灭。四下里忽然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那几颗疏星，将光芒巧妙地泻在屋里。尔音疑惑的望着着玄烨，他却笑着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砰！”
窗外发出一声巨响。一束烟花从中和殿的方向升起。它打破了这夜晚的宁静，绚烂却毫无征兆。那烟花在空中开出好看的花儿朵，宛若春日争奇斗艳的花园。那些花儿的颜色和形状也随着一声声响音变换着。先是一朵儿红艳的牡丹，雍容中带着些许骄傲。然后是一朵儿粉色的月季，娇滴滴的样子很像惠贵人。又一会儿是朵黄色的秋菊，一瓣儿一瓣儿的在空中慢慢绽放……
尔音惊讶的张着嘴，她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烟火。像是被什么迷惑了一般，尔音慢慢地朝窗前走去。她站在齐腰的窗口，窗外的美景一览无余。尔音静静地张望着，任凭冷风不合时宜的吹在脸上。那冷风吹起了尔音鬓角散落的头发，痒痒的跌落在尔音的脖子上和脸上。一切都仿若在梦境里一般，连这雅轩似乎都变得不真实。
玄烨慢慢地朝尔音走去，他站在尔音的身后，亦是无声无息。窗外的烟火那样绚烂，玄烨却无心欣赏那一份美丽。眼前的人儿才是他眼中最绚烂的所在，她唇角的笑容那样深刻地印在他的心里。
尔音的脖子很长，粉白的玉颈在烟火的照耀下更显得嫩白。她的发根儿有些许往下，零碎的头发在风中不住的翻飞。玄烨直愣愣地看着尔音领口的雪白，他慢慢地靠近，慢慢地，眼中有一丝意乱情迷……
“皇上，你看这烟花多美！”尔音开心地叫道。她把整个身子伸向了窗外。寒风吹在尔音的脸上，她觉得自己和风融在了一起。
玄烨前倾的身子扑了个空。他顿了一下，眼睛依旧望着眼前的尔音。他的牙齿轻轻地咬住嘴唇。眼睛里的光芒慢慢散去。
“皇上，为何这样美丽的东西只能在空中停留半晌。是不是所有的美丽都如此的短暂而且不真实？”尔音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这样绚烂的烟火，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盈。她的泪缓缓地从眼中流出。却滴答滴答的，颗颗落在了玄烨的心里。
玄烨看着身子悬在窗外的尔音，她的泪与发丝在风中交融为一体。他又一次觉得，尔音就像展翅欲飞的冰蛾。只要那样轻盈的一转身，就会永远的消失在风里……
“大妞，不要离开我。”
玄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他忽然从身后抱住了尔音。那样深情而不舍的抱着，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就好像玄烨一撒手，他怀中的人儿就会消失，像冰蛾一样飞走，像她来时一样的突然……
玄烨永远忘不了那个大雪的夜晚，这个女孩儿在他最脆弱的时候闯了进来。她告诉他这个世界是温暖的橘色，那笑容亦是暖暖的流过他的心底。如果有一天，大妞就这样飞走了，悄无声息的飞走了，那么留在原地的自己要如何？
“皇上……”
“嘘……”玄烨趴在尔音的肩头，慢慢地闭上眼睛。他只想贪婪地留住这片刻的真实，哪怕这一切终究是个梦境。
“大妞，不要飞走，好不好？”
“皇上在说什么？大妞哪里会飞？”
“我是说，大妞不要离开……”
玄烨依旧闭着眼睛，他正感受着尔音身上特有的馨香。那馨香轻柔淡雅，仿若天上轻缈的浮云。玄烨想就这样抱着尔音，直到永远，永远……
尔音一直都明白玄烨的悲伤。站在高处的人注定是寂寞的。可是玄烨一直在用力的手臂，让尔音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可是不知为何，那胸口却传来隐隐地疼痛。似乎有人拿了一把刀子，在一刀一刀的挖着尔音的心。
“皇上……”
“嗯……”
尔音脸上的泪早已被冷风吹干，黏黏的有一些痒。她伸手想要从玄烨的怀抱里挣脱，却发现玄烨抱得更紧了。
“别动……”
“皇上……也许这两年，皇上的确是太累了。站在那样高的地方，一定很冷吧？”
尔音的声音很轻，那抱着她的人却是一颤。玄烨慢慢地把他的头埋在尔音的肩窝里。尔音忽然感到她的肩头有一片湿濡……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的人才不再抖动的那样厉害。尔音望着窗外的烟花，肆无忌惮地开放在夜幕下。她一直没有回头，因为玄烨一定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哪怕那个人是尔音。
夜空因这烟花而变得璀璨绚丽。可是看烟花的人却在无声的啜泣。就像这座紫禁城一样，表面的风光下，隐藏了多少背后的眼泪……
皇上是这个天下最大的囚徒，从他登基的那天起就被天下锁在了龙椅上。皇上也是这个天下最孤独的人，因为帝王不能有脆弱和伤悲……
“皇上……”
尔音轻声地唤道。肩头的湿濡让她的身子也有些颤抖。
“皇上，除鳌拜的前一天早上，尔音遇到了他。那天，他和尔音说了很多话……”
玄烨听到鳌拜，慢慢地抬起了头。他知道尔音一定有话要说，否则不会突然提起鳌拜。这些年，尔音从未和他提起过鳌拜的事儿。因为尔音知道，鳌拜，其实是玄烨十分佩服的人。
“鳌拜和大妞说了什么？”玄烨的声音有些颤抖。或许是刚刚哭完的原因。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在暗夜里听来竟像是魔咒一般。尔音的心跟着颤抖了一下。紧紧地，堵堵地，生疼！
“鳌拜说，一个人的能力越强，他的责任就越大。帝王向来是责任最大的人，所以帝王要有最大的能力……”
尔音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胸口的堵闷。
“鳌拜还说，人最大的能力是要耐得住寂寞。寂寞，是一个人最大的敌人……”
玄烨的身子再次颤抖了一下，他慢慢松开环住尔音的双臂。尔音依旧没有转过头去，因为她有些不知名的恐惧。
“寂寞！寂寞……”玄烨喃喃自语，原来最懂他的人竟是鳌拜，竟真的是鳌拜……
“鳌拜……”
其实鳌拜还和尔音说了很多，可是尔音知道，这些话不能现在对皇上说。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天，尔音会把一切都告诉给玄烨。
“鳌拜，还说了什么？”玄烨缓缓地向暗处走去，他的步子有些沉重。
“鳌拜说，皇上，会是个好皇上……”
窗外的烟花竟在此时燃尽，最后一朵便是荼蘼。夜又回到了它初有的宁静，默默地，无声无息。
尔音这才慢慢地转过身去，她看不清站在黑暗里的玄烨。只有那颀长的身影纹丝不动，像一座塑立已久的牌坊般，寂寞孤寂。
“皇上……”
“……”
尔音轻唤了一声，却只是沉默。
“皇上……”
“……”
尔音唤的大声了些，却依旧是沉默。
“皇上……”
尔音轻声地叹道，她语气里满是不忍和伤悲。这一次，玄烨回应了。只是那话，让尔音心疼地流下了泪……
“大妞……咱们该回去了。朕！该回去了。”
“好，”尔音有些哽咽的说：“大妞陪皇上回去！”
“啪！”火折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桌上的灯火被玄烨重新点亮。一切又恢复到最初的时候。唯有那茶香袅袅不绝。尔音猛地吸了一口气，茶香在尔音的鼻子间慢慢地游走。如果没有这一直持续的茶香游走，尔音真的不知道，刚才的一切是不是梦境……
“皇上，我们回去吧。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大妞，我刚才是不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很美却很悲伤的梦……”
“皇上……”
“大妞，我知道了。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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