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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云胡不高歌


她说不再纠缠,亦不再来小屋。这话像银刀万柄,将他的心剁得稀烂。绝望之后的惊慌,充溢心田的不甘,那一刹他忘了所有,只想她不要走。

        他在黑暗里,却冰冷说道:“这是你欠着的洞房。”长亭身子又在轻抖,抖得他轻狂无边。他要留住时间,时间却是指间流沙。黑暗绵长,泪是苦咸,血丝甜涩,何以辨是非,哪般为黑白,他情愿蜕了人身,伴她同堕妖界。时光剥得透了,人亦是兽,何来那许多经书妆点。天蒙蒙发亮,她起身穿衣离去,裙角拂过他掌心,他想握住,只是指尖微动。

        他深觉此身虚伪,若能坦尊师命,又何须允她这一段相伴。他早就做不到,只是抵死不认。白日微光,点点透染窗棂,有了这一夜的汹涌呢喃,没有她的往后,更显不堪。

        光阴催人,白日灼心,石太璞勉力起身,整顿停当。他取了雨神鞭和□□,它们缠在腰间,他便又是那人,终南首徒名号堂堂,神兵择主意气皇皇。他本不身属碌碌,求不得烟火岁月,茶食温暖。

        他想迁了父母的坟,此地不再来。关了门的小屋,内有秘色,是他心底所有的柔软,放任徜徉。他手足乃至全身,尽皆冰凉,这一时仍是师尊,搀他走出暂避生死的石磨。少了喜怒作陪,只任时间飞渡,此一事于他而言,太过寻常。

        长亭不会再来。他警醒自身。莫要等待,等待易老。

        竹林向来安静,行百步却听人声呼喝。他不想管这闲事,信步而行,竹林将尽之处,让他瞧见漠漠白衣,尽是终南弟子。他远远站住,遥遥相看,他们似乎围了一人,又有人来救。偌大的蓝色法网倒扣如碗,盈光冲天,杀进他眼里,他却想起长亭的狐尾。

        雪狐,蓝狐,他轻轻一笑。她心底最在意的,从不向他说起。她看似娇弱,却是草原驰骋的脱缰之马,无人能驭定她的方向。石太璞负了手,慢慢向人群走去,剑阵已催,他听见长剑破风的刷刷之声。遍地落叶□□,是步态转换,迎空衣角猎猎,是身法展动。他漠然前行,忽听有人拍手欢叫:“你来啦,快瞧我们围了两只狐妖。”

        那声音像他幼时所遇蛇妖,吐吞红信秽气满天。他不用转脸,也知是葳蕤。他懒得去管他们为何在此,这世上理由万千,他只要接受结果便好。

        如他所料,长亭身在剑阵。这一回她不再听凭白刃加身,白裙翩翩,腾挪之际,妖灵吞吐,招招勉力,放手力博。他微微冷笑,他在向死,她却仍求生。众师弟瞧他来了,缓手而立,石太璞逐一巡视,忽然说:“你们来这么多人,终南山上只余师尊吗?”

        领头的长揖恭敬,答道:“师尊记挂大师兄,恐为妖类所伤,弟子得师尊之令,护了大师兄速回终南。”石太璞默默点头,却只瞧着剑阵中心,立着的长亭。

        她仍是那样,柔姿楚楚,隐约英风凛然。那脸白得全无血色,顾盼双眸,被泪痕浸得浅粉,娇唇上伤痕犹在,艳比丹朱。石太璞看着她,知她昨日竟夜哭泣,那些缠绵忽如巨浪,啪啦一声灭顶而来。他侧目葳蕤,嘿然冷笑。

        葳蕤笑道:“你不用看我,这功劳可不是我的。咱们刚进了竹林,便捉了这只老的。”她纤手微扬,向那蓝色光网一点,继而欢笑:“等不过片时,这只小狐狸精果然来了!”她笑意盈盈,歪了头打量石太璞,仿佛得了中意的闺阁饰物,把玩不休。

        蓝光法网之下,扣着满面焦虑的翁老爷。他见了石太璞,怒喝道:“不想你如此卑劣,竟设计陷落我父女!“石太璞淡淡道:“终南捉妖,天经地义,何来卑劣之说。”翁老爷怒道:”你要杀要打,只冲我来,放了长亭!“

        石太璞瞧他这气恼模样,想起红光衬了金粉的悠长礼单,四色馅的红霜喜饼,十斤腊田鼠,还有被长亭亲手掺进花泥的药粉。他如今却觉好笑,好笑他竟有那一段认真傻气的日子,磨折于无聊的忍耐。他的笑意从嘴角弯了出来,漾散于面。

        翁老爷犹自怒喊:“你若伤了长亭,我决不饶你!”石太璞笑得莫测,语带戏谑:“不饶我?你何曾饶过我!”翁老爷一愣,心知身在矮檐,只得缓了声调:“我翁家或有薄待,你要追究无妨。只是长亭,你却不明白她的心意吗?”石太璞见他护女心切,又想到师尊,他犯此弥天大错,他师父一味回护,拳拳之心,与亲生父母何异。

        他冰冷回道:“鲍鱼之肆,何来兰芝芬芳。”他转眼瞧着长亭,看她面如死灰,不知为何,心下快意。长亭情知无力挽回,唯有一念,只盼他莫迁怒家人。她定了心神,淡淡道:“害你的是我,与我爹爹无关,你先放了他。”

        石太璞冷笑一声:“你终于认了。”他反手轻抖,雨神鞭清吟电闪,白昼难夺其光。他敛了喜怒,神色平静,只说:“我本不欲因私仇计较性命。既是你撞上了,我也无法。今日众师弟见证,石太璞悲喜为轻,终南山威名为重。”他手腕轻抖,雨神鞭出如疾风,清光莹动,直取长亭。一众弟子见了,当下撤了剑阵,立开两旁。

        长亭素爱他战时英姿,此时神鞭夺面,方知厉害。她向来被他护在身侧,如今对阵为敌,一颗心被生生剜了。然而爹爹性命当前,她不敢不尽力,眼瞅着漫天鞭影,不知其意何指,背水之际,狠了心肠,她暂弃妖灵,指法翻法,直祭出捉妖术,蓝光一脉,穿透鞭影,向石太璞击去。

        终南弟子人人识得,众皆惊呼出声。石太璞不防着此举,被那蓝光一撞,逼不得缓了鞭法,退了数步。他一时咬牙,只觉和她种种私密,尽数剥开亮于人前,怒道:“你竟如此无耻,青丘媚术呢,不会使了吗?”他本心有余情,知她力量,手下犹松了三分,此时惊怒交集,再不打话,鞭鞭凶狠,直击要害,长亭勉强闪挪,数招方过,他意动鞭随,忽拉一下缠了她脖颈,石太璞用力一扯,长亭直被拉得扑跪于地。

        葳蕤大笑拍掌,只觉武当云台一仇,报得痛快。石太璞见长亭伸臂强自支撑,勉得落于泥尘,白裙肩处,隐隐一丝殷红。那是他昨夜迷离,咬破渗血之处,他舌尖微麻,一腥血气犹自缭绕,缠得他心意荡漾,怜爱之心,便如柳絮凭风,逐梦而来。

        雨神鞭救过长亭性命,深知主人心意。石太璞神思略缓,它就势罢工,鞭身一软,柔光微泛,垂落长亭修颈,还似妆点娇容。众弟子见了,不由出声提点:“大师兄,莫叫她跑了!”石太璞无奈狠心,再提神鞭,那鞭子猛然受力,忽得一记紧扯,长亭只觉颈骨欲折,她伏在地上,喉间空呕,心想他如此无情,苟活又有何趣,不由抬了眼睛,目光清冷,只等他下手。

        石太璞被她眼中凛光所摄,捉着鞭子的手微微发抖,他怕克制不住,忽然化了□□,抛下这些眼睛,上去抱她。他身后翁老爷却“通”得跪下,求道:“你放了长亭,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迷了心窍,听她二叔的话,要你去取魅果,当真不干她的事啊!”他却不知,石太璞恨着长亭,并不为此事。

        葳蕤瞧他踌躇,立时笑道:“师哥,你却忘了师尊吗?他执掌终南多年,可莫叫他一朝心血,堕在这些小事上。”石太璞转眼看她,见她笑如春花。纵是错放一只狐妖,却与师尊声名无涉,她所言之事,不过是石太璞与长亭有情,若经张扬,终南山面上无光。

        石太璞深知她追踪下山,又带了这许多师弟,如此阵仗,无非要看着他亲手取了长亭性命。他师父为了护他,允了亲事,他为了终南名望,由着她折磨。此去终南,他与长亭再无相见之日,却要被她捉了话柄,日日催残不休,石太璞心里忽然一松,冲着葳蕤微微一笑。

        葳蕤从未见他展颜相待,此时柔情,直叫她心里扑通乱跳,暗想:“他莫非真得恨毒了长亭?若是如此,再上终南,我却要好好待他,再不让良缘空负。”她一时自悔,不由怔忡相望,长亭在旁见了,便似终南赤蚁复又上了身来,咬得唇齿出血,方忍了啮身之痛。

        石太璞撤了雨神鞭,掣出□□,遥指长亭,心想:“我杀了她,我也随她去了。”他指尖生栗,带了银箭飘摇不休,因着不忍瞧她,微转双目,便要扣了机弩。电光火石之间,破空一声断喝:“你要的,可是此物?”一团黑影,咻然到了面前。石太璞左手抄得,摊掌一瞧,只见一颗蜡丸,略有破损,其间一处针尖黑洞,端然其上。他识得是长亭锦囊中那枚,不由失色。

        事起突然,翁老爷只觉时机难得。他运足十成妖灵,数千年修为押于双掌,嘿然发力,两簇粗壮白光,眨眼向石太璞背心击去。石太璞心神离散,长亭却瞧得分明。昨夜多少恨语,她尽皆忘了,只记得他迷狂落泪,声声低吟,只求她莫要相弃。

        她心下抽痛,不愿再受这折磨,妖灵暴长,带她穿影透空,直扑到石太璞身后,那掌力转眼便到,咣然一声巨响,直把长亭击得身子几乎对折,口中鲜血狂喷,尽数洒在石太璞头颈之间。

        便在此时,“啪啦”一声,梨园老妪肋下夹了一人,显影而至。一见此景,不由喟然长叹:“婆子来晚一步!”石太璞猛觉大力击来,便听身后翁老爷声声惨呼,眼前老妪悲悯失色,他忽然不敢回身,茫然四顾,周遭目光,尽数凝在他背心。

        他抖了手去摸,正抚着长亭手臂,长亭顺力滑落,软绵绵倒在他怀里。她头上玉簪,被掌风扫得粉碎,长发如瀑而下,在风中一闪,尽化雪白。石太璞不记得多少次,这样抱她在怀里,此时见她脸如金纸,唯有朱唇犹丹,仍留着昨夜暴虐。

        他一时忘了所有,抱紧她道:“不妨,不妨,我会救你。”他低头吻她,舔她唇上伤处,只知叠了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别怕,我能救你。”他扣紧长亭脉门,真力汹汹,尽数向她体内灌去。长亭勉力伸手,摸了他的脸,抖了唇道:“你别哭,我不怕。”

        竹林中忽起飒飒足声,一头浑身雪白的九尾大狐,奋力奔来,它临风一跃,化作人身,呆呆瞧着这片狼籍,“扑”得跪下,喃喃道:“我同你说过,拿不得主意,来问我,来问我!”他忽然站起身来,冲着石太璞飞足便踢,扬手便打,终南弟子,立时蜂涌而上,石太璞夹身其间,手里只抱着长亭,恍如不知。

        长亭手上一丝余力,捉紧石太璞衣襟,只怕与他片时分离。梨园老妪梨杖力挥,一道黄光划光,驱散众人,沉声道:“此事亦不怪他。”她将肋下那人一丢,梨杖指处,一团莹黄光波,直注他体内,喝道:“快说!”

        那人只滚得周身黄泥,葳蕤勉力分辨,方瞧出那是长亭二叔,心下微沉。长亭二叔落地即嚎,痛得杀猪一般,只是叩头乱求:“我说,我全说,你撤了法力罢。”一时风亦侧耳,修竹凝目,天籁悄寂,只听他粗嘎之声,如斧石相扣,步步设计,环环置谋,皆字字道来。

        石太璞扬起泪眼,瞧着长亭二叔喋喋,恍如小兽,只听着猎人足声,沓沓而来。他抖如筛糠,将脸偎在长亭脸上,泪水交缠,难分彼此。梨园老妪叹道:“如何处置,还听你们发话。”石太璞惨然无语,要他性命何用?昨日夜短,情多恨长,他竟不容她一句分证。

        他目注长亭,淡淡一笑:“不怪他,是我下的手。”扪心自问,他心底厌她是狐,抱守师命,又不肯坦荡相对,成亲之日,犹思她若凡女,终南娶亲,当得多少风光。她为他弃修雪狐,全无碎语,他一朝得知,怕得却是翁家以此为柄,强他夺取魅果。他怀里的身子渐渐冷了,他再催真力,却得不到长亭妖灵回应。

        青丘一战,他勉力救了长亭,那身子绵软,心跳跃然,她安然无恙,是这世上最好一事。然而危时真情,几分能经世事跌宕。泪水潸然,亦是枉然,他伏在长亭耳边,锥心自语:“求你,别用死来惩罚我。”周身真力尽数而出,只盼她妖灵吸吮,却是久久了无动静。

        长亭微微一动,转目九尾,九尾哭得不能自抑,见她如此,立时说了:“你放心,你爹爹和红亭,我替你周全。”长亭微微点头,仿佛看见两只幼狐,周身雪白,欢腾奔跃,直向青丘辽远绿野,渐去渐远。

        她迎向石太璞,口唇轻开,他忙凑上耳去,听她断续说了:“别娶葳蕤,找个你喜欢的。”石太璞心被抽得碎了,他凑上她的唇,要把这话递到她心里:“我找不到喜欢的,除了你,再也找不到。”

        长亭微微一笑,瞧见遥有净土,乐音美妙,唤她前行。只是身后牵缠,好似银丝冰线,柔极韧极,不舍不弃。凌霄丹爆裂之前,他抖展银鞭,飞身越空,身法所至,酷烈为之退散,仿如天神,她的天神。

        她只觉心意满足,天涯虽远,此心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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