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挨整实况

夏忠礼下台之后，公社革委会经过研究，决定任命公社团委副书记荆开来为夏家庄大队革委会主任。

        荆开来此人今年三十二岁，是镇上供销社卖水果的营业员荆继往的大儿子。他是“文革”前的高中生，在镇中学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货真价实的学问，并且文章写得呱呱叫，字也写得蛮漂亮的，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秀才。

        他的父亲平凡但不简单。他的父亲从小失学，可谓目不识丁。但其人聪明、好学，酷爱书法，练到后来写得一手好字，人称之小镇书法家。每到过年的时候，就是他吃香的时候，镇上的小市民找他写春联的人排成长队，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乡下人也打老远跑来求他写门对子。

        除了诗词书法之外，在音乐方面他的父亲也高人一筹。吹拉弹唱样样精通。

        在多才多艺的父亲的影响下，荆开来“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知识、阅历、才华、能力等各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些方面在同学中算是鹤立鸡群的。就其综合素质来说，在小镇青年中应该属于凤毛鳞角一类。

        父子二人毫无背景，可谓贫贱之人、布衣之士，按理应依“父作之，子述之”的规迹发展，直至终老，也逃脱不了“大干部养小干部，大工人养小工人，大农民养小农民，大营业员养小营业员”的人生宿命。但苍天有眼，天公抖搂，不拘一格，起用人才，导制荆开来一步登天，走向了仕途，成了人人羡慕的公社干部。

        荆继往学徒出身，卖了大半辈的水果，对之情有独钟。大儿子小的时候，他喜欢拿水果当奖品奖励取得进步的大儿子；大儿子大的时候，他喜欢借水果表达的寓意来启发、教育大儿子。由于他好为人师，喜欢说教，且一有道道，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弄到后来竟如作茧自缚的烛蛾一般。此话怎讲？即荆继往对大儿子的许多说教充斥着迷信成份，是为了说教而说教。这种说教不仅深深地折磨他自已，而且残酷地折磨着当事人他的大儿子。比如，他的大儿子能到公社当干部除了人长得漂亮、字写得好等因素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因素被公社革委会主任侯解放老婆韦久红看中了，选他做自已的乘龙快婿。韦久红虽有包办小女儿婚姻之良愿，结果事与愿违，女大不由娘，小女儿主动蹬了人家。两人分手前一个星期，他的大儿子骑自行车走夜路时捡了五个梨子，这本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被他老人家得知之后，他沉吟半天，竟然得出“看来你与侯玉无缘，你们有分梨（离）的征兆啊”这样的结论。这个结论当时可把他的大儿子吓得不轻，可以说差一点儿吓出了精神病。他自已也被自已的这个结论弄得没精打采、郁郁寡欢，整日唉声叹气、茶饭不思，情绪低落到觉得生活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由于荆继往提出的迷信观念屡次得到应验，引导其大儿子在灵魂深处也中了邪，并且凡事越来越离不开迷信了。而作为始作俑者荆继往，他当然比大儿子更胜一筹。父子两人迷信在心，恶性循环，如吸鸦片，难以自拔。

        这一年的初秋时节，已接受公社革委会任命的荆开来推着自行车准备去夏家庄上第一天班时候，他的老父亲硬要塞给他一个橙子。他向来不喜欢吃橙子而喜欢吃橘子，这个他的老父亲应该知道，为何他反其道而行之呢？且为何只送他一个橙子而不是二个、三个或者多个呢？这两个问题盘旋在他脑子中好几天，逼迫他琢磨来琢磨去，可谓煞费苦心。经过不屈不挠的奋斗，后来他猜出父亲送橙给他的目的：橙者，登木也，往高处走之意；一个橙子，即一心一意干革命也。这也是做父亲望子成龙的本性使然吧。

        在父亲的勉励下，荆开来走马上任之后，决定“烧三把大火”。通过这“三把大火”，把夏家庄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得轰轰烈烈，引向深入。

        “第一把大火”是狠狠整治夏家庄的“牛鬼蛇神”，要使他们一听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几个字眼便闻风丧胆。

        在夏家庄一群“牛鬼蛇神”之中，荆开来首先整治的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大队前任革委会主任夏忠礼。

        如何整治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做为在街上卖了大半辈子水果之人的大儿子，见多识广、聪明过人的荆开来独创的点子是多多的。其实，卖水果的人与杀猪宰羊的屠夫没什么两样，他们均是手执利器之辈，且极善于利用这些利器。只不过卖水果的人利器没屠夫多、大、重而矣。而在狠劲、杀伤力、破坏性等方面来讲，他们并不能分出高低。因此，见惯了剖、削、挖、刨、榨、敲等动作的荆开来在他想出的奇妙点子中自然充斥着狠劲、杀伤力、破坏性等内容。

        荆开来设计整治夏忠礼的第一个点子是“卖麻团跌跟头有多远滚多远”。

        这个金点子的内容是：让“现行反革命”分子夏忠礼坐在堆满大小如同4公斤铅球的泥球的活动掼盒上面，时机到来时，便扳开活动掼盒四面木板。木板一旦撤掉，泥球就会垮台，然后出闸奔跑，最后在平地上肆意滚动。泥球垮台，人陷其中；乒乒乓乓，劈头盖脸；上下乱打，体无完肤。泥球奔跑，挟持“人质”。泥球泻地，人身横流；泥球横七，人身竖八。泥球破碎，人身死伤

        第二个点子是“消灭你‘牛鼻子老道’！”

        夏家庄大队前任革委会主任夏忠礼是一个具有耐看的双眼皮准林永健式的人物。与林永健区别较大的地方是他的大鼻子。这个大鼻子与他的其他五官很不协调，与他的方正、秀气的面孔也不和谐。夏家庄的许多人，都发现了他的这个突出的特征。于是，有人给他取了一个“大鼻子”诨号。这个诨号在他没倒台时，就在明里暗地流行了，如今人们已毫无顾忌，竟然以之取代了他的尊姓大名。

        别人称夏忠礼“大鼻子”，喜欢标新立异的荆开来并不人云亦云，跟着别人后头这样叫他。他使用的词语是独特的，称之为“牛鼻子老道”。此词从何而来？表示什么意思？贴在夏忠礼身上是否妥当？这些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从不愿意多想。只要他觉得行便行，管不了那么多。

        既然夏忠礼长着大头、大孔、喇叭型、蒜头样的“牛鼻子”，那么他这个异类鼻子就要受到控制，遭到革命，不能让他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光天化日之下，“秃子打伞无法无天”。他的这个金点子的具体做法是，给他的“牛鼻子”上一个鼻桊，用绳子牵着他的鼻子，或关押，或行走，或劳动，或游行，或批斗，彻底改造这个“牛鼻子老道”，消灭他“牛鬼蛇神”的面貌、习性、影响。

        第三个点子是“牛鬼蛇神大游街”。他要让包括夏忠礼在内的夏家庄大队所有的“地富反坏右”头戴高帽游街示众。高帽颜色一次一种。白帽子、绿帽子、黑帽子、黄帽子轮流戴。要让他们翻山越岭、涉水过河、入村进庄，进行全面的折腾、改造，全方位的游街示众。

        荆开来“烧的第一把大火”是在他上任半个月之后进行的。之所以要拖半个月，是因为上千个坚硬如铁、沉重实心的泥球并不是想准备就能准备好的，它们还需要天气支持。天气不好，不出太阳，泥球就晒不干。泥球晒不干，不仅不能打垮那个“王八蛋”，而且还会让他舒舒服服地享受躺在泥球破碎、压扁、合并成了一张崭新的地床的乐趣。

        整治的设施完善之后，整治的效果特别理想。

        初秋的白日，在夏家庄大队部前的广场上，当“现行反革命”分子夏忠礼被二个武装基干民兵押到掼盒中堆得像小山似的泥球之巅时，他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他的双肩被民兵按下后，因嫌泥球硌屁股，他忍不住嘴里便叫了一声“我的妈呀！”当荆开来一声令下，站在掼盒四角的四个基干民兵同时拔掉联结活动木板的四个窗户搭扣之后，坐在泥球之巅的夏忠礼便如那些卖麻团跌跟头之人的麻团有多远滚多远啦。不仅肉体像那些泥球一样有多远滚多远，而且灵魂也遭到了重创。用魂飞魄散形容之，一点儿也不过份。

        虽然夏忠礼被荆开来称为“牛鼻子老道”，但是实际上他的鼻子比刚出生正吃奶的小牛犊小得多。因此，社员们专门给牛穿鼻子上桊的工具在他面前派不上用场。为了完成“消灭你‘牛鼻子老道’！”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大队革委会主任荆开来向采石场铁匠铺大师傅钱广下达了死命令，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出适合“牛鼻子老道”穿鼻子的小巧、精致、锋利、灵活的工具。

        目前，虽然夏忠礼下台了，但是他的哥哥夏忠寿还盘据在采石场大食堂。这个人一向喜欢数落、教训和钱广比较谈得来的林学琴。他的数落、教训与长辈出于关心教育后辈不一样，他的言辞中带有一定的挫伤人锐气、侮辱人的尊严、欺负人的善心的色彩。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因此，出于泄愤的目的，钱广迁怒于人，个把小时，他就弄好了给夏忠礼穿鼻子、上鼻桊的具有球形钳头的铁钳子。

        工具具备之后，大队革委会主任荆开来将给夏忠礼穿鼻子、上鼻桊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大队民兵营长兼治安主任夏忠荣。虽然夏忠礼是夏忠荣的堂哥，且没有他这一位老哥的提携，他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地位，但是在那个一颗红心向太阳、党叫干啥就干啥的年代，连老婆反党、反革命、反社会主义，革命干部、进步群众都会自觉地与之划清界线，进行无情的决裂，更何况夏忠礼只不过是他的堂哥呢。

        夏忠礼的鼻子虽然看起来又高又大又挺，牛得不再牛了，但是实际上与世上一切纸老虎一样，也是色厉内荏的角色。夏忠荣准备给他穿鼻孔时，他是二十四个不乐意，一直拚命反抗。他豁出来了，三四个民兵制伏不了他。见状，恼羞成怒的夏忠荣对准他的大鼻子就是一拳。

        夏忠荣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原来夏忠礼的大鼻子是沙鼻子，重击之下，众多的毛细血管破裂，导制血流喷涌而出。血流如注，场面着实吓人。民兵们人人心里发虚，个个手臂发软。这一日，夏家庄的基干民兵们暂时放过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夏忠礼。

        夏家庄的基干民兵们暂时放过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夏忠礼，不等于永远放过他。一周后，当夏忠礼的鼻子彻底康复之后，为了堂弟的大好的人生、光明的前途着想，他积极配合基干民兵们穿自已的鼻子，一点儿也没有反抗。

        夏家庄“现行反革命”分子夏忠礼成了“牛人”之后，在本庄十月国庆节的“牛鬼蛇神大游街”中出尽了风头。在全庄一百多个“地富反坏右”分子、“腐化堕落”分子、“赌搏”分子、“污蔑社会主义光辉形象”分子之中，他是一个“排头兵”，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当时，他头戴白帽，胸前挂着标明其身份“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木牌。他的拴在鼻桊上的长长的结实的尼龙绳索是由阿雅牵着的。之所以要让他牵而不让别人牵，是因为这一次活动的组织者之一大队民兵营长兼治安主任夏忠荣认为这个殊荣不能旁落于别人，只能由帮过他大忙的阿雅享受。

        走在“现行反革命”分子夏忠礼身后的是一批“地富反坏右”分子，包括地主夏忠明、富农夏忠光、夏忠正、夏忠大四兄弟、反革命分子林学平、坏分子黄进等人。共计二十多人。他们有的双手下垂，有的手拄拐棍。他们人人头戴白帽，并且个个胸前挂着标明其身份的木牌。

        走在夏家庄“地富反坏右”分子身后的是一批“腐化堕落”分子，包括翁学友、任雪萍等人。共计五对。他们也人人头戴白帽，并且个个胸前挂着标明其身份的木牌。

        走在夏家庄“腐化堕落”分子身后的是一批“赌搏”分子。他们都是本庄的社员、群众，因此有别于“地富反坏右”分子和“腐化堕落”分子。虽然他们没有戴白帽，但是他们得扛着用于赌搏的工具大桌子和板凳。有的手里还要拿着麻将、牌九、花胡和扑克等赌具。挂至于标明其身份的木牌则是无论如何也免不掉的。共计三十多人。

        走在夏家庄“赌搏”分子身后的是一批“污蔑社会主义光辉形象”分子，他们和“赌搏”分子一样，均是本庄的社员、群众，多数是老头老太、妇女小孩。因此他们也不需要头戴高帽。虽然如此，但是他们得肩挑手提他们外出讨饭的箩筐和竹篮。他们人人胸前挂着标明其身份的大大小小的木牌。共计四十多人。

        夏家庄金秋十月“牛鬼蛇神大游街”活动上下午各持续了二个多小时。

        本庄数十个武装基干民兵们在夏忠荣的带领之下，押着他们或翻山越岭，或涉水过河，或入村进庄，直到把一批“牛鬼蛇神”游到虚脱无力、休克倒地为止。

        在这一群厄运当头、倒霉透顶的“牛鬼蛇神”们身前，是一帮始终不离左右的数十个欢呼雀跃、喜看热闹的孩子们。在看热闹的同时，他们还时常对手牵牛绳的阿雅生出羡慕之情。至于不离阿雅左右、在前选择途径、肩背钢枪的大队民兵营长夏忠荣则是他们永恒的崇拜对象。

        在“牛鬼蛇神”们身旁、身后，是数十个押着他们的夏家庄武装基干民兵们。

        跟着夏家庄武装基干民兵们身后的人则是夏家庄广大革命干部、群众。

        大队革委会主任荆开来一马当先，走在广大革命干部、群众前头。在他身后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雷智法以及贺兰、夏进强、夏新宝等支部委员。雷信余由于工作变动，已调到别的大队当革委会副主任，所以不在革命干部前进行列之中。

        在革命干部们身后是一批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群众。在他们身后是另一批扛着彩旗的群众。他们个个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在他们身后是参加革命活动的成千上万的群众。他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在这些群众后头，还是群众。他们有的是碰巧经过这儿的外地过路者，有的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外乡人。无论是何人，一到现场便捧场。或拍手叫好，或始终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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