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游街批斗

夏家庄大队革委会主任夏忠礼的建议在大队支委中通过之后，本庄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场会准备工作便紧锣密鼓地进行了。

        搞政治运动夏忠礼成竹在胸。那个时代政治运动波澜壮阔，席卷天地，如火如荼，全民参与，他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按他的话说，叫：“照模子拓土基”，也就是照葫芦画瓢的意思。

        根据别人的经验，他仿而效之，决定在四进士山骈拇盔形山山麓拉一条红布横幅，横幅上印刷“夏家庄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场会”十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以之脚注这一次政治活动的主题。横幅前面的石子路上摆放四张长桌，首尾相联，犹如一字长蛇，它们便是主席台的所在。石子路前是一片荒野，这儿杂草丛生，虽然从没有做过会场，但是它具备会场的一些元素，比如宽阔、广大、平整等等。它就是天然的大会场。当然喽，在开会前还需对之稍加修整：拔掉生长于其上野蒿、艾叶、茅草等物，填平上面的沆沆凹凹，搬掉滚落其上的大石头，铲除凸起的沙堆和土丘。

        现场会需要的彩旗和锣鼓可不是天外飞物，大队仓库里多得很。假如不够的话，可以从中小学调拨一批来救急。

        至于这一次现场会茶水供应和吃饭问题，很好解决。采石场大食堂就在西边一箭之地。这一次茶水供应和吃饭问题是历次政治活动中最好解决的一次。会议现场和大食堂距离太近了，近得出乎人们的意料。饮水用餐太方便了，太及时了，一想到这些，夏忠礼心里便甜蜜蜜的。

        当夏忠礼像新郎倌翘盼婚礼一样巴望本庄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场会早一点儿来临的时候，一场不请自到的三月小雨彻底打破了他的美好的愿望，严重挫伤了他的精神气。

        俗话说：“三月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当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场会一切准备妥当时，天空不作美，竟然下起了小雨，并且淅淅沥沥下了三天三夜。

        三月的小雨对于山外的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山窝子里的人来说可是值得挠头的大事。雨水频仍，山洪便来。山水外压，地水内挤，地水“出蛟”，奔腾千里。山洪暴发，乃山地特征，这是天灾。其肆虐也有人为因素。绿色植被乃山区人民的守护神，一旦遭到严重破坏，山洪便不易制伏，这是人祸。四进士山骈拇盔形山原是闻名遐迩的蟠桃园。大跃进前，山上蟠桃树可谓满山遍野。蟠桃者，王母娘娘爱食水果也。开花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粉红雪白，仙人鉴赏，蜜蜂繁忙。如今下凡，与民分享。民食而乐之，一传十，十传百，便成了珍花奇果。近者得天独厚，尝鲜、品味、饱食，各显神通；远者未必没有吃福，成了孤陋寡闻之属。那些肩挑、手挽、车推负贩之辈不避山高路远、林密沟深，经过一番艰苦的跋涉之后，良愿达成，美梦成真，便将蟠桃送到或远或近的世外，成为外地人民时令美食。大跃进时，为了大炼钢铁，夏忠礼的前任夏家庄党支部书记下放户徐家根弟弟徐家义一声令下，将这儿的蟠桃树全部砍了当柴烧。满山的蟠桃树进太上老君的大土炉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钢铁。在夏家庄群山峻岭之中，四进士山骈拇盔形山是最易“出蛟”之地。何为“出蛟”？这是一种自然现象。山腹中的地下水受到内外水流巨大的压力之后，从薄弱的地表呼啸冲出，形成一股特殊的水流，如同乘风破浪、挟电持雷的恶蛟狂龙一般。为何这儿是最易“出蛟”之地呢？因野葡萄着生之地下乃古采石场也。山下石头储藏量不多，工人们大失所望后便趁早收手。经过长年累月的演变，古采石场上黄土逐步淤积，飞砂渐渐聚合，原貌销声匿迹，于是便成了今天这样的模样。夏家庄下了三天三夜淅淅沥沥的小雨之后，别处没有暴发山洪，也没有“出蛟”，唯独四进士山骈拇盔形山既暴发了山洪又出了“蛟”。山洪作祟作恶，水“蛟”助纣为虐，盔形山山腰上的那六个红脸石头便被冲进了山下的河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得知那六个红脸石头已不在原地，上天恩赐的奇迹转瞬既逝时，大队革委会主任夏忠礼伤心极了，他哭得像一个泪人儿似的。这是他的感情的自然流露，不因为有社员在自已跟前而稍加掩饰。

        为了找回这六个肩负特殊使命、意义不凡的红脸石头，夏忠礼下令全大队各生产队分段包干一截河流、一片田地，要他们采取各种方式，不惜一切手段，务必要将这六个长着猴儿脸的石头打捞出来，物归原处。

        夏忠礼的命令下达之后，在他的带领之下，全夏家庄的人已不像旱鸭子山里人，个个变成了会水的渔民。他们拿网的拿网，提叉的提叉，扛盆的扛盆，抬船的抬船。大网小网，长叉短叉，方盆圆盆，木船（水）泥船，五花八门，杂乱无章。大网拖，小网搭；方盆“浒”水，圆盆运石；木船入河心，（水）泥船向前进，忙得不亦乐乎。

        尽管全大队五百多户人家除了婴幼儿之外上千人人人动手，忙得天昏地暗，但是失去的便失去了。失去的东西是不会轻易再得到的。

        找了三天还是找不到那六个红脸石头。希望彻底破灭之后，站在河堤上指挥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夏忠礼像一个失去崽子的母狼，凄凄惶惶、跳踉无状、依依难舍、鬼哭狼嚎，恨不得与大河和涝地拚命，与它们同归于尽。

        这是一场独角戏，别人只有观旁的份。也只有像他这样喜欢浪漫和夸张的人才能演得出来，才能演得像，别人是绝对不行的。

        “不把毛主席石头打捞上来，我不死心啊！”剧情达到高潮时，夏忠礼哭喊道。边哭喊边脱衣服，直到只剩下一条黄色的短裤为止。

        河水汹涌澎湃，一个漩涡就能将人的小命送掉。大河奔流，漩涡又是那样的多，夏忠礼不敢涉险，贸然前进。进不得，退不甘，黔驴技穷，阮藉无路，于是，他便蹲在河堤上痛哭不休。边哭边喃喃自语：“毛主席啊毛主席，伟大领袖毛主席！夏忠礼啊夏忠礼，不忠不礼是何理？！”

        六个红脸石头滚进河中乃自然外力造成，并非人为，因此，蜇伏在夏家庄的各种求变、求异势力只好继续埋伏，不敢轻举妄动。局势平静，夏忠礼宝座稳固。人在马上，其人一如既往感觉良好，神气活现。不提。

        虽然因失去六个红脸石头而导制夏家庄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场会功亏一篑，但是在强调对重要的工作“念念不忘”的年代，夏忠礼习惯成自然，“念念不忘”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场会。可以说，不折不扣，已到了朝思暮想的地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情景，与日关联。所谓灵感，并非空想；灵机一动，莫不依赖于经验积累。一言以蔽之，在夏家庄广大社员战天斗地大种特种双季稻时，夏忠礼忽然产生应在四进士山骈拇盔形山下大地上种下“毛主席万岁！”水稻禾苗，以之弥补因失去六个红脸石头而导制夏家庄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场会功亏一篑的缺憾。

        好主意一旦想出来，想出好主意的那个人往往激动得难以平静、难以自持，当时夏忠礼也是这样。他那乐颠颠的模样，仿佛要当新郎倌一样。在征得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雷智法、大队会计雷信余、大队民兵营长兼治安主任夏忠荣、大队妇女主任贺兰、大队采石场场长夏进强、大队采石场会计夏新宝等支部委员们同意之后，他便亲临大地现场，指挥夏家庄大队夏家山生产队的社员们插秧。

        为了有效指挥大家，且为了渲泄高昂的激情，夏忠礼一手卡腰一手举着喇叭。他赤着脚在田间地头大呼小叫，如同煸动群众去参加革命一样。他反来复去，总是说这些东西：“同志们啦！加油干啊！伟大领袖毛主席正坐在北京的金山上等我们汇报工作呢！我们要以实际行动向他老人家表忠心啊！不孝敬他老人家可不行啊！只有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咱们的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啊！神了！神了！我发现秧一插进水田里就往上直窜！它们是想早一点儿抽穗、灌浆吧！连水稻都想早一点儿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献礼，我们不努力劳动可不行啊！同志们啦！加油干啊！同志们啦！要苦干实干加巧干啊！”

        中等偏上、赤着脚巴在田间地头不停走动的夏忠礼这一回又演起了独角戏。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夏家山社员们争分夺秒、紧张有秩地在水田里插秧。他们几乎个个成了聪明的哑巴，只通过眼光、动作来完成自已的神圣使命。不是哪个不给他们说话，而是自觉使然。因为一旦说话就显得不够严肃，且易导制分神，影响劳动效率。这一次插秧与往常可不一样。以往插秧讲究水稻植株的行矩和列矩，使之符合科学种田的规范，而这一次插秧是书写绿色的大字，株与株之间不要求符合科学种田的规范，只要求符合书法艺术的规范。

        这一次插秧老农、中农靠边稍息，回乡知青、下放知青、插队知青大显身手。道理其实很简单：这是以秧写革命大字，不是种纯粹的庄稼。

        五个大字一个感情号共占地十九点八亩，每个字符占地三亩三分地。每一个字长五十多米，宽四十多米。每一笔画宽五米。

        由于大队革委会主任夏忠礼一心想唱独角戏，并异常投入，直接导制他的左膀右臂雷智法等人化整为零，分散行动。他们各自为政，选择自已喜欢的位置这一条边、那一道埂；这个疙瘩、那个角加以把守。然后指手画脚，喋喋不休。不提。

        种下的“毛主席万岁！”早稻自五月底插秧之后茁壮成长，转眼便拔节、抽穗、灌浆。

        望着宽阔的大地上金黄色的、沉甸甸的稻穗，大队革委会主任夏忠礼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在富有政治生命的新生事物的感染之下，夏家庄大队党支部委员们表现出来的亢奋之情绝不亚于一把手夏忠礼。

        夏家庄广大社员们在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文字庄稼的刺激之下，也表现出难得一见的亢奋之情。

        文字庄稼争气，植物口号不灭，有此强有力的道具，夏家庄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场会焉得失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时场面极其火爆，开得极其成功。用当今小品名演员宋丹丹的话说：“那天那家伙那场面那是相当大呀！那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呀。”当时，县革委会主任潘黎明、公社革委会主任侯解放均莅临现场指导宣传工作。五百多个县委委员、县委候补委员、县级机关干部、各公社党委委员、各公社机关干部、各公社基层党支部委员代表、各公社先进社员代表、各公社红卫兵代表、各公社红小兵代表出席了此次现场会。还有全县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路线宣传队队员，全县大批判小分队队员，全县“支左”解放军党员代表，共计一九零二人参加了此次现场会。

        成功地开过现场会之后，夏忠礼踌蹰满志，准备高升，到新的岗位任职。不仅他心中有此念头，而且旁人也这样传他。那个时代，小道消息非常活跃，且往往灵验。有些小道消息无异于空穴来风，纯粹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凭空造谣，理应破产、毁灭，可结果呢却令人大跌眼镜，竟然匪夷所思地成了事实。这就叫心理战。既然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当然有另一种形式的战斗成果。

        开现场会时正值七月稻熟之际，一直到社员们完成“双抢”，夏忠礼的美梦都没有幻灭。他认为自已可能要上调，到公社去当比大队革委会主任更高的职务。要么当公社直属单位的头头或二三把手，要么在公社机关中作为后备干部培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弄一个公社党委委员是靠得住的。或许上级会破格重用他，让他当公社党委副书记呢。想到这儿，他的心里美滋滋的。他是这样想的，别人也是这样认为，小道消息也是这样传的。

        出乎夏忠礼意料的是，这一回小道消息歪打不正着，它里里外外充斥荒诞不经的色彩。其结果是当事人被县革委会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就差就地镇压了。

        宣布这一结果的时间是这一年的立秋时节，晚稻插秧结束，广大社员有了闲功夫。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椽子烂得快”、“高处不胜寒”、“树欲静而风不止”，于是群众运动又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秋时算帐，曰秋后算帐。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笔勾销。秋主肃杀，名符其实。

        若问大队革委会主任夏忠礼到底有何过错、犯了何罪，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

        根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位革命群众举报：他纵容无知群众在“毛主席”头上薅草五次，荻稗子三次，治稻飞虱二次。最可恶的是，他竟然下令收获了十九点八亩田里的庄稼，割了伟大领袖“”的头。

        夏忠礼犯下的现行反革命罪铁证如山。因时代进步，其死罪可免，但其活罪难逃。自从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之后，他就逃脱不了游街挨斗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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