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医宁生
三
乌雅文萱跟着小陆子向南走去。路过长春宫的时候停了半晌。进宫这才多少日子啊，竟然经历了这许多的变故。乌雅文芳已经死了。乌雅文萱也不知道她自己是否难过。她看着长春宫的宫门心想：既然乌雅文芳那样怨恨自己，那就不难过好了。
“文萱姑娘，你怎么了？还不快走，过一会儿还有上元节晚宴的事儿要忙活。”小陆子在前方催促道，他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身后的乌雅文萱没有跟上来。不禁回头一看。没想到乌雅文萱却愣愣的站在长春宫门口不说话。小陆子听说，这乌雅文萱以前是秀女，可能就住在这长春宫吧，这会儿才会睹物思情。
“没什么，这就来。”乌雅文萱柔声地说道，她转身款款而行，那模样真如弱柳扶风。
小陆子有些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样娴雅贞静的女子。他心里暗自嘀咕道：这女孩儿其实也挺美的，看来宫里的传言绝不可信。
“陆公公。这去太医院，远吗？”
小陆子这才回过神儿来。他连忙点了点头，说：“是有点儿远，不过尔音姑娘这不是想给你找个好大夫嘛。”
“嗯，尔音姐姐待我很好。想来她待宫里的人都这样好。”乌雅文萱柔柔地说，那话语里满是对尔音的赞许和恭敬。
“尔音姐姐的确待宫里的人都很好。不过，我看她待我们玉容小主和姑娘你特别好。”
“那倒是，当初在储秀宫的时候，我们便情同姐妹。”
“怪不得，尔音姐姐看到姑娘受伤那样紧张。姑娘这伤是怎么得来的？肯定是辛者库的崔姑姑打的，她那样狠毒的人，什么事儿做不出。听说进辛者库的人没有活着出来的。姑娘这伤也算是轻的了。”小陆子一边儿走，一边儿自顾自的说道。他没有注意身后的乌雅文萱神色有些异样。
果然，乌雅文萱没有答话。她默默地跟在小陆子的身后前行。一直低着头，眼圈儿也有些泛红。
“姑娘，我们快点儿走吧，先送你去太医院。想来你身上的伤也不轻，不然尔音姐姐不会这么郑重的让我特意带你去找宁太医。听说宁太医不但医术高明，长相还十分俊美。宫里的宫女都希望可以让他给治病……”
小陆子见乌雅文萱没有答话，便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可是，乌雅文萱依旧没有答话，她还是默默地跟在小陆子的身后。不缓不慢地前行着。
小陆子带着乌雅文萱从北到南，又从西到东的走了许久。这偌大的紫禁城竟几乎走了个对角儿。到太医院的时候已快过午时了，这太医院的门口竟没有人。小陆子这才想起来，昨儿听他师父说，今儿是十五，皇上准许太医们都休假半天儿，只留几个值班儿的就行。
“哎，也不知道这宁太医在不在。咱俩走了这半日的路，别回头儿再没拜着正佛。”小陆子边说边往里面儿走去，乌雅文萱跟在小陆子的身后，始终没有说话。
走进去以后，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也没有人，只有几口大缸装着满满的白雪。他们只好又穿过了院子，朝大堂走去。
小陆子站在屋门口，看见大堂的右侧那儿坐着一个人。那人看上去二十几岁的样子。他似乎在抄写东西，十分认真。似是没有听到来人的脚步声。
“请问？宁医士在吗？”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眉眼间是书生的俊朗。大而长的眼睛，直挺的鼻子，略微厚的嘴唇。小陆子有些惊诧，没想到这太医院还有这样英俊的人。恐怕此人便是宁医士了吧。
“在下就是，不知这位公公找在下有何贵干？”宁医士的声音清亮干净，真是和他的样貌相配极了。小陆子的心里像开了花儿似的，这下子他可以回去跟咸福宫和钟粹宫的宫女们好好吹嘘一番了。
“原来您就是宁大夫啊，是慈宁宫的尔音姑娘让奴才来找您。有一位患者需要宁大夫帮着治治。这，是尔音姑娘让奴才交给您的腰牌。她说您一看这个便明白了。”
小陆子把那腰牌递给了已经走到他面前的宁大夫。宁大夫接过来一看，的确是尔音随身的腰牌。他点点头，问道：
“不知公公，那位患者可来了？”
“来了，文萱姑娘。快来给宁大夫瞧瞧。”
小陆子朝门外说道。此时，乌雅文萱正站在台阶下，屋里的宁大夫看不见她。她缓步走来，低着头，阳光勾勒出她瘦弱的身形，让她整个人在金色中变得虚无。
“宁大夫？”小陆子唤道。
“……”
“宁大夫？”小陆子又唤了一声。
“嗯？”宁太医怔愣了半晌。
“宁大夫，这位就是尔音姐姐求您帮着看伤的文萱姑娘。她和尔音姐姐可是好姐们，还请宁大夫多多照顾。”
“公公言重了，宁某自当尽力。”
“文萱，我还得去送花灯，待会儿再过来接你。”
乌雅文萱点点头。算是回答。
“那有劳宁大夫了。文萱我先走了。”小陆子两厢说完，便提着花灯出去了。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乌雅文萱和宁太医。似乎有那么一刻陷入了尴尬。
“文萱姑娘里面请，在下太医院宁子熹。”宁大夫恢复了常态。他摆出一副“请”的姿势。
乌雅文萱站在门口，福了一福：“有劳宁大夫了。”文萱的声音很轻，再加上她瘦弱的身形，更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她始终没有抬头看宁子熹，斜侧着低着头，露出白而长的脖颈。
宁子熹的脸上泛起了微红，他跟着舅舅在后宫里这么多年，从未像今天这样唐突。他的心底有些慌乱，可眼睛还是不住的瞟向乌雅文萱。这个小宫女看上去那样让人心疼，让人放心不下。
“文萱姑娘请坐，子熹先为姑娘诊脉。”
乌雅文萱乖巧的走到椅子前坐下，她还是那样的低着头，没有说话。宁子熹隔着手帕子为文萱诊脉，他宁了宁神，让自己有些慌乱的心平静了下来。
乌雅文萱的心脉却很平静，好似山林中一潭清澈的湖水。即使是把小石头丢入湖中，也激不起半点儿涟漪。
“文萱姑娘身上的伤可不轻，有些应该已经发炎了。尤其是右手下臂处，有几道恐怕已经化脓了。不知文萱姑娘可否让在下看一看伤口。”
“可是……”乌雅文萱咬着下嘴唇，似有什么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请文萱姑娘切勿介怀。子熹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可是姑娘这伤太过严重，我想姑娘也不希望留下疤痕。”
宁子熹说的正直。乌雅文萱也早就看出宁子熹是个正人君子。她挽起袖口，慢慢地露出手臂上的伤口。乌雅文萱的皮肤很白，红色的伤口在文萱白皙的手臂上异常突兀。那伤口约有两三寸长，横亘在手臂上交错相生，看起来红慎慎的，十分可怕。
宁子熹的眉头皱地紧紧的，他一看便知这伤口是沾了冷水的鞭子抽出来的。这下手的人竟这样狠毒，她这样瘦弱温婉的女子要如何承受。宁子熹的心底泛起一丝愠怒，但更多的是温软的疼惜。他慢慢地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轻碰了一下乌雅文萱那尚未结疤的丑陋的伤口。
乌雅文萱全身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宁子熹的碰触。她慌忙将手收回，依旧低着头不语。
宁子熹的手落在半空中，气氛又陷入一阵尴尬。他慢慢地收回了手，脸上竟然泛起一丝羞红。
“文萱姑娘，子熹刚才失仪了，还望姑娘包涵。”宁子熹的声音里是真诚的，他也不知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这个女孩儿从刚才初见的一刻，他就有一种想要把她抱在怀里护着的冲动。
“宁太医不用介怀，想来宁太医只是为了给文萱检验伤口。”乌雅文萱的声音依旧是柔柔的，听在宁子熹的耳朵里，宛若春风从耳畔拂过。
“文萱姑娘真是善解人意。恕子熹唐突，请问这伤是如何得来？”
“在辛者库……在辛者库的时候……”乌雅文萱提到辛者库三个字，泪水早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跌落到桌子上，更跌落到宁子熹的心口。
“这伤可是那帮女人逼迫你……”宁子熹是真的生气了。她们怎么能逼迫这么个小姑娘……
乌雅文萱愣了一下，没想到宁子熹竟然知道这伤的来历。她更加难过，眼泪近乎喷涌。
“我不肯，她们便用鞭子抽我……还好崔姑姑，及时赶到，才把我救了出来。”
“崔姑姑？”宁子熹皱着眉，“她怎会这样好心。那些人都是她默许的才是。”
“可能是尔音姐姐的缘故吧，那日她去辛者库看文萱，给了崔姑姑好些银子。”
宁子熹点点头，也只有尔音这个缘故才会让崔姑姑救人。
“文萱姑娘，子熹和你说句实话。你这伤恐怕是要留疤的。不过子熹一定竭尽所学，让姑娘身上的这些疤痕尽可能的少些、淡些。”
“多谢宁大夫，”乌雅文萱的泪依旧没有止住，大颗大颗的从眼中滚落，那模样看着更让人心疼。“宁大夫对文萱的恩情，和尔音姐姐的一样厚重。这恩情，文萱今生难以为报，来世也必将还上。”
“文萱姑娘言重了，这是子熹分内的事儿。别人来了，子熹也会如此尽心医治。”
宁子熹这句话倒是真的，不然他也不会一看便知道乌雅文萱伤口的来历。这些年他在太医院也治疗过许多辛者库里的宫女。每一次，他都想上书皇上，将那里的黑暗公之于众。可舅舅每一次都拦下了他的折子。舅舅说，那是别人家的事儿，无需管，也管不了。院判大人的手里不知得了多少这样的银子。于是，这种事儿自然成了太医院和辛者库之间的秘密。宁子熹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医士根本奈何不了。
“可文萱还是要谢谢宁大夫的恩情，这谢意亦是文萱的心意。”
宁子熹微微楞了一下，难道自己刚才的心思她都看出来了？这女孩儿虽柔弱却聪慧异常，宁子熹的心底更加难过她受到的这些苦楚。宁子熹苦笑了一下，说：“文萱姑娘误会了，子熹和尔音算是自小就认识的朋友，这些年子熹拿尔音当妹妹。姑娘和尔音是姐妹，子熹自然也把姑娘当妹妹。”
“……”
乌雅文萱没有说话，她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气氛又一次陷入了尴尬，宁子熹自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忽然想到自己还没给乌雅文萱拿药，于是站起身来，说：“文萱姑娘稍坐，子熹去为姑娘抓药。”
乌雅文萱一个人坐在大堂的屋子里。她可以瞥见那边耳房里宁子熹忙碌的身影。这个宁子熹的模样不知哪里很像她的长兄，那个一直把乌雅文芳捧在手心里却从不理她的英俊男人。
时光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小小的乌雅文萱偷偷地站在廊子后面的角落里。她看见大哥把乌雅文芳高高地举过头顶，那样欢乐，那样亲昵。小小的拳头慢慢握紧，一下一下恨恨地垂在廊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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