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等闲变却故人心——布泰
十、
我叫布泰，汉人。本名叫张河，祖籍在河南孟津。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有黄河奔涌流过。可是，那黄河也经常泛滥，让住在两侧的居民家毁人亡。我九岁的时候，黄河又一次决口了。这一次决口将我家那仅有的几亩薄田统统淹了。我爹娘说，他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将我卖到宫里去做太监。反正我上有一位兄长可以延续香火，下有一个弟弟可以光耀门楣。也许只有我是那个多余的。卖到宫里做了太监倒也无所谓，在哪里还不是一样的活着。其实，去宫里做太监也挺好的，至少不用挨饿。
进宫的那天下着大雨。秋日的雨定然是凉的，落在身上竟有些冷。我跟着一群和我一样大的孩子进入这座宏伟的城。红色的城墙和黄色的琉璃瓦在雨雾中煞是好看。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什么是净身，更不知道净身的过程这么可怕。原来不仅仅是身体上少了一块儿肉。原来我的心里也被挖去了一块儿。
那一天我以为自己会见到阎王爷，听说阎王爷是一位很可爱的老头。可惜，我并没有见到，大概是我平日太聒噪了，阎王爷还不想见到我。就这样，我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依旧可以看见太阳和月亮。于是，我决定忘记那些应该忘记的人。所以，很多年后的一天，我真的不记得我爹娘的模样。甚至连他们的轮廓我也说不清。
应该说，作为太监的我是幸运的，被慈宁宫的李公公看上了，做了他的徒弟。敬事房的其他公公都说这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慈宁宫是这紫禁城里的福地。我当时还不以为意，觉得这宫里还有什么区别吗？后来我才知道，敬事房的公公们说的真对。慈宁宫的确是这个宫里最温暖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可以真的成为一家人。太皇太后很和蔼，就像寻常人家的老祖母。她总是笑着对待周围的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太皇太后说她很喜欢我的聪明伶俐。布泰这个名字就是太皇太后给我起的。太皇太后说，她叫布木布泰，蒙语里是天降贵人的意思。而我很和她的心意，所以就叫布泰好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它把我和太皇太后连在了一起。这让我想起我祖母还在世的时候，那时三弟还没有出生，祖母是家里唯一疼我的人。
跟着李公公的人不只我一个，我还有一个师兄。他比我早来了大半年。没有人知道他的家乡籍贯，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做太监。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点头或者摇头。我初见他时以为他是个哑巴，后来见他能说话，真有些大吃一惊。
他叫德福，这名字也是太皇太后给他起的。太皇太后说德福睿智，就是命太苦了，应该多些福分。太皇太后还说，德福本应该去考状元而不是来这深宫里做个伺候人的太监。
德福的确是个很沉默的人，他真的一向都不喜欢多话。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书，那些书都是太皇太后赏给他的。那时的我并不认识字儿，所以我对认识字儿的人特别的敬重。我很好奇德福每天都在看些个什么，可是他的沉默让我觉得怕怕的，不敢靠近。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站在德福面前准备问他，可是我还是不敢问。直到德福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记得那时的我十分惊慌，脸也一下子红了起来。一向伶俐的我竟说不出半句话，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德福。
“有事儿吗？”德福说。
“我……我……我只是想知道你在看什么？”
“《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原来，他看的是《三国演义》。当时的我真的好开心可以知道德福在看些什么。我甚至没敢再和他说话，一转头就那样傻傻地跑了。现在想想还会脸红，当时的我真是太丢人了。
后来，我和德福渐渐熟了。其实，他只是性子有些寡淡而已。偶尔我烦得紧了，德福也会和我讲讲那书里的故事。德福说，《三国演义》的故事里讲的是忠孝节义。那些个计谋里都是利用了真情。我那时一点儿也不明白德福在说些什么。现在想想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理。
那时的我只羡慕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英雄气概，也想和德福歃血为盟结拜为兄弟。但是师父不允许，师父说这在宫里叫结党，明朝就是亡在太监和朝臣的结党上。我说，我和德福都是太监，怎么算结党。师父说，不管是太监和太监之间还是朝臣和朝臣之间，这都叫结党。我大清对太监是严苛的。这是吸取了明朝亡国的教训。那时候的我也不懂得师父的意思，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所谓的结党有多么的可怕。
慈宁宫里对我最好的人是一个小宫女。她与别的宫女不同，因为她不仅是旗人还是满人。太皇太后一直当她亲孙女儿一样的对待，可是她一点儿也不骄横跋扈。她叫尔音，这名字也是太皇太后取的。她和我很好，每当我做错什么事儿的时候，尔音都帮我向师傅求情。我在心里默默地把尔音当做结义的兄弟。
尔音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她有时也会联合着皇上一起来捉弄我。有一次，他们两个偷偷的把太皇太后赏给我的西洋糖换成了肥皂，害得我那天连打嗝儿都是一股肥皂的味儿。我记得那时的我十分生气，甚至还赌咒说这辈子都不再和尔音做朋友。可是现在的我多么想回到那个时候，那时候的自己可以为了一点儿小孩子的玩笑和把戏生闷气。只因为那时的我们都是善良单纯的人，这些孩子们的把戏也只有善良单纯的人才会想起。现在我所经历的这些后宫里的“把戏”，一点儿也不好笑，更不会让人回忆。
尔音也有太多的无奈，就像乌雅氏两姊妹的这件事儿。尔音虽然谁也不想伤害，可是这件事儿注定得有人顶罪。不是乌雅文萱就是乌雅文芳，她俩谁可以活下来，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做得了主。这些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一场又一场充满血腥味儿的纷争。这些更是尔音不想看到的，她希望每个人够可以过的安心。可是身在宫里的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想要活下去就得守这宫里的规矩。
那日之后的事儿是我全权处理的。这倒并不是因为皇后娘娘特别信任我。说真的，我跟着皇后娘娘很多年了。自从出师以来，德福就跟着皇上，而我就跟着皇后娘娘了。我是很舍不得慈宁宫的日子，在那里的时光是我最快乐的几年。可是，没有办法，我不能一直呆在慈宁宫。就像小孩子早晚都要离开家去过自己的生活。
不过说实话，皇后娘娘待我真的不薄。尤其是初时，她很信任我。是她让我快乐的日子延长了许久，也是她让我体会到了母亲一样的关爱。那还是皇后娘娘刚进宫的时候，她亲自做了一碗长寿面为我庆生。我当时自是感动的哭了，从小到大我娘都不记得我的生日，她只记得大哥和三弟的。可是皇后娘娘竟然记得，我不过是那日闲聊的时候偶然提起而已。
皇后娘娘确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儿。我觉得她的那一份善良和尔音的有几分相像，都是傻傻的，很容易相信别人。只是这是紫禁城里的深宫啊，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赫舍里。这一切注定了皇后娘娘不会永远是善良的。我害怕终有一天，她会突然改变。
这一天还是到了，而且来的那样快。我还记得那是康熙九年的事儿。那一年，宫里已有了三位阿哥。前朝自然谈论起立长还是立嫡的问题。那一阵儿，皇后娘娘的婶婶几乎是每天都要进宫的。我也知道从来前朝和后宫都是一台子戏。后来，马常在的儿子承瑞阿哥殇了。萨满婆婆说是前朝议论立储的事儿给冲了。太皇太后伤心了许久，她说皇子们都太小，让前朝再不许提立储的事儿。
然而，也是在那一年，皇后娘娘的宫里死了个老太监。我听说他以前是侍候慈和皇太后的。我对这个老太监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他住在宫里后院儿的偏间儿里。其实这是不合规矩的，可皇后娘娘说他可怜，就让他那么住着而没有迁出去。
我不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就是老太监死的前一晚。我看到皇后娘娘一个人匆匆的从偏间儿里出来，神色慌张，脸色苍白。她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的惊慌失措。但我并没有上前，因为我看见珍儿从庭院的暗影里跑了出来。皇后娘娘拽着珍儿的袖子，竟然不停的吐了起来。好一会儿，皇后娘娘才转还过来，她扶着珍儿渐渐走远。我状着胆子朝那老太监的屋子走去，那里已是一片凌乱。老太监倒在地上，血从脑后慢慢地流出。那不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以前黄河闹水灾的时候我都会看见。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汩汩流出，就像缓缓流淌的小溪……
我是真的很害怕，匆匆的冲出了屋子。后来的事儿我便不知道了。想来应该是珍儿把一切都弄干净了吧。第二天就传出那老太监死了。太医说，应该是不小心把头磕在了桌角上，流血过多而死。
从此，皇后娘娘就变了。她似乎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也包括她的那陪嫁丫鬟珍儿和萃儿。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怪皇后娘娘，我只是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我一直以为皇后娘娘是相信尔音的。她刚进宫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尔音很像她的妹妹。我知道皇后有一个亲妹妹是她最疼爱的。可惜一直不在这京里，这些年都不得与皇后娘娘相见。
可是，那日在殿里，皇后娘娘竟然要传召辛者库的崔姑姑。我知道她也怀疑尔音了，原来她真的不再相信任何人。这一步是我疏忽了，是我还一厢情愿的认为皇后娘娘还相信着尔音。我的错误，差点儿害死了尔音，也差点儿害死了自己。
还好崔姑姑是个明白人，她深知这宫里生存的规矩。我当日也深深地为尔音担忧。后来我曾去了一趟辛者库，崔姑姑却不愿意与我相见。我知道她一早儿就明白了我的来意，她在等尔音，在等尔音亲自来一趟辛者库。
尔音自那日回来便生了一场大病。我知道她定是内疚。她一定觉得是她害死了乌雅文芳。其实，这一切与她无关，要说害死，也是我害死的才对。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内疚，这就是宫里的生存规则。这样也好，尔音也应该长大了。那日她说要救乌雅文萱，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的代价。
我也不是不想念我娘，只是我不能想起。我很怀念在慈宁宫的日子，怀念皇上和尔音的那些可笑的捉弄，怀念德福给我讲故事的日子。当然，我也怀念初来到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些日子，怀念那碗香喷喷的长寿面。只是这些日子再也不可能回去了。亦如死了的人再不可能活过来……
忽然想起幼年时的一首童谣，那还是外婆在世时唱给我听的。那首歌好像是这样唱的：
“黄河的水呀啊流呀啊流，自西啊向东啊不回头。匆匆地流过啊妹妹家门口，你可曾看见过黄河水东流……
黄河的水呀啊流呀啊流，自西啊向东啊不回头。匆匆地流过啊妹妹家门口，唱歌的哥哥啊长呀长大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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