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沉沙 31

第二卷  沉沙(31)

        “哎哟……”一阵呻吟声。我胆战心惊一看，人影正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啊！原来是老太婆，我送一百元钞票的老婆婆。我急忙去搀扶她。整座庭院只住着老婆婆一个人，靠门口一间堂屋，炉灶火塘，水缸锄头，瓦罐藤椅，床铺木柜……全部生活用品堆在这一间屋子里，院子深处其它几间房屋门窗紧闭，黑漆漆的木板落满灰尘，结挂蜘蛛网，恐怕除了鬼应该没住人。我扶老婆婆坐在竹藤椅上，给她锤腿捏肩连声道歉。她被我撞倒在地上一滚，差点散架，半天才缓过气对我摇手示意不碍事。她的手爪畸形得有些恐怖，但我却不害怕，看着看着还觉得她比较亲切。

        老婆婆的脸嘴歪斜，牙齿残缺不全，吐字发音倒还清晰，当地方言味重，如果我不是在云南待过一段时间，还真听不懂。我听她讲刚去了地里摘几棵青菜和小葱回来准备下面条吃。她抬手拍拍我的头说：“小姑娘给饿？一起吃啦！”然后坐到炉灶前生火烧水。她点燃茅草塞进炉洞，红红的火光亮起来，枯枝“噼噼啪啪”炸响，温热的感觉升腾，将生冷的夜隔在屋外。我执意要掌厨，让老婆婆休息。我在墙壁的木框上找到许多调料，还老练地从挂着的竹篮里掏出两个鸡蛋。哈！我天生会刨食，就算小时候我爸将糖果和熟肉挂在高高的横梁上，我都能闻着香甜味想办法将东西搞到手吃下肚，过后再咬牙忍着挨打。读小学的时，我常常偷个鸡蛋塞进装满热水的罐头瓶中闷个半熟，和小妹躲在床底下，分而偷吃，然后将蛋壳埋在树下毁尸灭迹。我叩开鸡蛋倒在土碗里，加少许盐巴用筷子调匀，等铁锅里的香油烫热，细细拉丝倾倒进油中。熨黄一面，我麻利地铲起“滋滋”冒油的蛋花，翻个身，将另外一面也烙出香，然后分割成蛋块，浇上开水，加盐放味精，片刻后，一锅浓浓的鸡蛋汤大功告成，抄在木盆里，放入捞面，撒上葱花，端到木桌上“哗”我似乎看到老婆婆在咽口水，而我也是肚子咕咕叫唤……水煮青菜，酱油泡山椒，酸萝卜，干豆瓣……我和老婆婆的晚餐无比丰富。

        五分钟不到，我们就吃完面条，老婆婆咂着瘪嘴神态满足，让我怀疑她是否不小心将牙齿吞了。山雨来的快走得猛，庭院外夜空清朗，我烧水泡开一小瓦罐山茶拎到院子里，坐在条凳上和老婆婆慢慢品。母鸡睡了，树林中昆虫低鸣，星星挂在树梢，亮得像宝石，缀满枝头。是初一？月亮只有一弯圆弯的明线，若勾似笑，蓝幽幽发光，孤零零的容不下长嫦娥玉兔。“小姑娘！从那点来？”老婆婆像叹气一样问我。我星星看累了，早憋得慌就等和她聊天。顷刻间，我将从丽江到鸡足山的行程吹嘘了一番。她又问：“先前呢？”我喝茶润润嗓子，用了半个小时讲我怎么离开厦门，去武昌、南京、上海、哈尔滨……单口相声一般，我绘声绘色跟她讲了每个地方好吃好玩的经历，除了心情。其实我也记不得当时的心情怎么个起伏不停？在这样的深山夜空，心境平和，能让人忘记情绪深处曾经的痛，只觉得往事若雨，淋湿后化雾升腾，丝丝缕缕飞到半空中，反而闪烁着朦朦胧胧的美。

        “苦啊！”老婆婆又拍拍我的头，似乎是感叹。她捞出茶叶在口里咀嚼，吐出含糊不清的话。“我今年63岁，1958年大灾年是14岁。我跟着爹妈出门讨饭也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她似乎看透一个小姑娘独自漂泊在外的苦。我的笑僵住，低头喝茶，听老婆婆讲她的故事。

        老婆婆出生时，世道凶煞，土匪横行。她家里穷，小时候只能吃些米粥炖土豆，被饿得隔着肚皮能摸到脊梁骨。大旱灾，她全家跟着全村人出去讨饭，啃光树皮嚼草根，有人饿急了胡乱吃泥土，肚子胀鼓鼓凸起倒毙在路边，政府不准人逃荒，拿枪棒驱赶他们，把胆敢不回村的人原地打死，扔进河道，水里密密麻麻漂浮着尸体……后来，瘟疫横行，很多村民得了麻风病，被锁在家里不准出来，皮肤一块块溃烂发臭，他家也被传染了麻风病。半夜有人来将她家的门窗用木条钉死，淋了煤油点火，烈火烧烤，她父亲忍痛搭梯子将屋瓦捅开一个洞，把她扔出来摔晕在屋外，恰好下大暴雨，房屋只塌了半边，但全家人除了她都化为焦炭……她被一个赤脚医生救醒，采了雷公藤煎服给她喝，为她治好病。她独活了下来，修修补补屋子，依然住着活下来。她的麻风病病虽然治愈，但有后遗症，满身肿瘤，藏在深山老林很少出门。

        老婆婆结过一次婚，和一个和尚。红卫兵扫除四旧破坏庙宇，推倒佛像，当烧柴，盖厕所。他们关押劳改和尚“打翻在地，再踏上亿万只脚”，强迫和尚吃肉还俗。附近寺庙的主持明德大师被游斗数天，头顶浇泼粪水后，拉到老婆婆的家，他们用铁链将老婆婆和明德大师的手锁在一起，逼迫她和他成婚……他们说，只有剿灭牛鬼蛇神，整个世界才能免于浩劫。老婆婆讲，她亲眼见到一个革命小将点燃一支鞭炮，插进一个五花大绑的老和尚的眼窝，点燃炸响鞭炮。很多和尚为了保寺护佛塔，齐齐盘坐在庙前自焚，烧焦的尸体却被他们堆在塔下，用绳索拉倒佛塔将尸骨一起埋了。对于有些顽固的和尚，他们就拿来一壶壶热水，将开水从和尚的头顶灌下去，烫到肉熟……老婆婆的语气平淡，叙述颠三倒四，但让我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这里还发生过这么残忍的事。

        老婆婆说，明德大师被迫和她生活了三年，却对她很好，安心务农，成了一个普通的种菜农夫，不喜不悲，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反而见老婆婆有些愁苦，常常微笑安慰她，为她讲佛经。“佛不佛，我认不得。人总要死的，活着就好好过。”老婆婆对我说：“小姑娘，人在世上不要作坏人，也不要怕他们。坏人没有恶报，好人也不要有怨气，守住自己的心就好。”老婆婆从哪里看出我有怨气？我似懂非懂，问：“怎么守心？”

        “我晓不得，你自去看看吧！”老婆婆起身把我领到一间房屋前，开锁打开门，叫我进屋。她递给我一盒火柴说，明德大师在这间屋子里不吃不喝打坐三个月，最终坐化。她叫我自个儿进去看看，听大师的教诲。我有些惊恐，平生最害怕死人，尽管是面对高僧的法身，我仍然不敢去瞻仰。我推辞说算了，老婆婆却裂开瘪嘴笑，伸手指着黑洞洞的房间。我探头探脑朝里面望了一眼，没看清有什么东西。突然，老婆婆在我身后推了一把，力量很大，我立刻跌进屋子里。慌乱，漆黑中，我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关闭。

        腐朽的气息劈头盖脸将我包围。我站在黑屋子里，任由惊恐揪紧头皮。


　　https://www.dldwx.cc/xs/31198/161798996.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dldwx.cc。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dld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