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水 30

第一卷  浮水(30)

        我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个小旅馆睡觉，打算第二天坐车从厦门到福州，买去四川的火车票。

        洗完澡躺在床上，我昏昏沉沉却怎么都睡不着，走廊上有人乱哄哄打牌，隔壁的几个女人大声聊天，声音穿过墙壁丝毫没有减弱。她们在讨论要工钱的事，其中一个女人的丈夫似乎在工地上摔断了一条腿，老板给了三千块打发他回老家养伤，女人不满意，这次约了两个嫂嫂来想找工头再要点钱，为了决定是要六千还是八千？怎么要？是软来，哭闹跪堵公司大门？还是硬上，去办公室躺地打滚撒泼？她们激烈争论着，将小孩吵醒嚎哭。女人哄小孩说，等老板心好给钱了就买热腾腾的肉夹馍，喝羊汤……我苦笑想，钱是一柄砍头刀，血淋林地把人切成三六九等，几千块钱也许只是某些人的一顿饭，一瓶酒，一条烟，但也是穷人的一条腿，是很多人朝九晚五挤公交车被主管整工作熬一个月的薪水，是我家一年的生活费，柴米油盐税、衣食学费、柴煤水电。我读高一，为了能不用买一百多块的新校服，父亲跑去学校找老师求情，一个大男人站着点头哈腰被老师训斥，鄙夷。我穿着破旧的校服羞愧得要把头插进课桌抽屉。

        心烦！我想喝醉了容易睡，穿了衣服跑到旅馆对面的杂货店，买两瓶二锅头回房间。那时我还没喝过白酒，听说二锅头最烈最便宜，我一口气喝了一瓶，火辣呛出眼泪，没等喝第二瓶，我就晕眩倒在床上抱着被子颤抖，大海一样地翻腾，一阵干呕，我彻底虚脱，似乎真睡了，但梦里有很多往事偏偏堆积出来，沉甸甸的。有些事情我以为早就忘了。很小的时候在手上枯萎的一朵花；家里走失的黑猫；母亲坐在井边用力捶洗衣服冻红的手指；初中班上神态好看的一个男生，放学一哄而散同学的模样；火锅的汗臭味道；小七的漫画书；酒吧女人浓密的眼睫毛；地摊上三十块一双劣质的高跟鞋；牛排咖啡；阿展的笑脸……许多场景惊鸿一瞥，在我脑袋轰然破碎。突然，一股黑血涌到床上浸泡着我，烟火味，缝衣针……密密麻麻包裹了我，让我绝望。忽然间，骇人的场景没有了，我听到“嗡嗡”的诵经声，从黑夜深处浮出来，声音从小到大，尖锐可怕……是老神婆，她躲在房间角落颤抖着缺牙恶毒地念咒，匍匐过来，一点一点地爬向我。我恐惧得想缩紧身体，却发现不能动，连眼皮都不能眨，无法躲避，僵硬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灰蒙蒙的灯。光线越来越暗，她要爬到床上压住我，伸出残缺指头的手掌，将粘血的断指印在我前额，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啪”一滴水忽然落下来，打在我瞪大的眼睛上，化成一片雾，空气朦朦胧胧似乎出现一张人脸，小七懒洋洋地注视着我，嘴唇一动一动说话，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念咒声也消失了，房间一片寂静。小七就这样看着我，伸手拉我起来，“哗啦”我很轻松地飘荡，飞向小七，融入水雾。恍惚间，我回头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似乎我的模样。我死了吗？我失落地想，却没有半点难过。

        阳光射进房间，刺痛眼睛，房间外各种嘈杂声音乱哄哄挤进我的耳朵。我呼吸着霉臭的空气慢慢清醒。早上八点，我睡得真死沉，怪梦涟涟。回想了会，我似乎梦见了小七，他跟我说口渴，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瓶装水，“渴啊渴……”他朝我嘟嘟囔囔念叨。我无奈笑了，“渴你个死鬼，要纸钱可以烧给你，但缺水让我怎么办？”我有些欣慰自己终于思念到小七，他是真心对我好的男人，值得我去怀念。我讨厌阿展，他总是隔几分钟甚至几秒就会出现在我的大脑，心跳般不停歇。

        坐在长途汽车上，枯燥的行程让我胡思乱想不停，口袋里的手机形同摆设，除了小妹发的一条短信外，没有任何电话，没有能让我伤感或欣慰的陌生但熟悉的号码打过来。“你结婚结死了吗？”我恶狠狠地诅骂，深感失落。我暗暗发誓，再过几个小时等下车后，我立马换新的电话号码，让自己彻底消失……但如果之前他来电话或者短信，我就去找他……找他干吗？开房再睡一次？做他的二奶？他根本看不起我这种女人，一个在酒吧拿钱陪酒的烂女人……我越想越心痛，恨自己怎么不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厌恶自己的堕落低贱。童话故事哄骗小孩让成人恶心，幡然醒悟世上根本没有灰姑娘、水晶鞋和王子，有的是陪酒女、避孕套和伟哥。

        再长的路途总会到站，望着空荡荡的手机屏幕我再次嘲笑自己，现实果然残酷，阿展让我连做他炮友的机会都不给。走在街上，我听到身旁有个背小孩的妇女低声向男客拉皮条，突然很想作践自己，我想跑过去跟妇女说我愿意接客，五十块一次，包男人满意，给你提成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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