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善恶正邪
浥轻尘仿佛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和尚，吃斋念佛，青灯为伴。
在梦中，他听到了恢弘的晨钟声，听到了庄严的暮鼓响。
佛刹之中，他看着万千信众，伴着声声佛音梵唱，闻到了浓浓的香火气。
渐渐的，那浓浓的香火气中忽然变成了一种腥甜的气味，那是鲜血的气味。
浥轻尘眼前的佛景忽然变化，变成了一座高山，一处战场。
浥轻尘站在战场的中心，望着自己脚下的具具尸体，望着自己满手的血腥，望着自己污秽的佛袍，不知所措，不知所谓。
忽然，一声惊天爆响，惹得浥轻尘蓦然回头。
却见眼前一袭滔天巨浪，如破关的黄龙，咆哮汹涌而来。
洪水之中，浥轻尘看到了一个男子，他长披肩，丰神俊朗，手执一把神剑，与那洪水中一个不男不女的魔头生死相战。
浥轻尘认出了那男子手中的剑，那把剑深青异色，宝华内敛，剑身古拙，铭文晦涩，却正是浥轻尘万分熟悉的青冥剑。
骤然，那洪水中的男子腾空而起，青冥剑亦凌天雄踞，同一时间，天戮剑招恢弘落下，全数攻向那不男不女满身魔气的异类。
浥轻尘睁大了眼睛，他震惊眼前这场战斗的雷霆声势，他震惊那男子手中的青冥古剑，他更震惊这铺天盖地的天戮剑招，何其壮观。
正当浥轻尘震惊于洪水之中两人的大战之时，那位运使天戮剑招的男子却是忽然回头，看向了浥轻尘。
那眼神中的熟悉感，那深入灵魂的战栗，令浥轻尘呆立当场。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面容，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人，却让浥轻尘有了一种难以置信的错觉。
他，就是他！
“你，究竟是谁？”
张不开的嘴，问不出的话，萦绕在浥轻尘的心中，回响在浥轻尘的耳边，寻找着其实早已得出的答案。
突然，浥轻尘脚下的高山传来了轰隆隆的声响，那原本高耸的山体竟从自己的脚下崩裂开来，倒向那滔天的洪水。
山石落下，砸落于那洪水之中，掩盖住了那汹涌的巨浪，却也将洪水中的景象摔得支离破碎。
境界再转，浥轻尘再度睁眼之时，现自己竟然躺在了一具棺材之中。
那棺材材质特殊，似石似玉，晶莹寒冽。
浥轻尘认得这玉棺，此棺名曰幽冥禁，自己便是由此处被念弥勒唤醒。
此刻那玉棺的下方，正描画一个着鲜红的阵印。
那阵印中的红色液体急流动着，如同一场庄严却又充满着罪恶的仪式，静静等待着魔鬼的主持。
浥轻尘转过头去，竟却看见了自己的师尊。
那位幻剑山庄之主，此刻正一脸痛苦的跪倒在地上。那地上鲜红的液体，正从他的心口顺着一把血红的屠刀点点滴落。
“师尊！”
浥轻尘努力张开嘴，想要叫出声来，却怎么也不出声音。
浥轻尘越是焦急，越是无奈。
眼前的一幕暮，他无法阻止，无法掌控。
这种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改变的无力感，如一把利剑，狠狠地插在浥轻尘的心口，疼的他无法呼吸。
忽然，有一只手缓缓握住了那把插在阎罗心口的刀上。
浥轻尘艰难地转动着双眼，循着那只手向上望去，却见那只手的主人，正是那位声称唤醒了自己的圣父，念弥勒。
只见念弥勒诡异冷笑，随后手上一用力，狠狠地拔出了那把插在阎罗心口上的血红屠刀。
“不！”
感同身受，撕心裂肺的痛楚，激地浥轻尘张大了嘴，绝望到无声。
骤然，眼前的景象砰然碎裂，一切，重归黑暗。
黑暗之中，忽来徐徐春风，带来清凉的气息，如一双温柔滑腻的手，轻轻抚摸着浥轻尘挂满泪珠的脸庞，为他拭去眼泪。
赫见黑暗的远方，缓缓亮起丝丝微光。
在那微光的尽头，只见一位鹤童颜的老者，身骑一头老牛，缓缓走来。
那老者紫气盈身，手捋长须，只听他开口念道：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那骑牛的老者缓缓走到了浥轻尘的身前，伸出手来为浥轻尘擦去脸上未干的泪水，道：“能够渡过心魔考验，好孩子，你做的很好，很坚强。”
浥轻尘动了动喉咙，艰难地开口，道：“我们又见面了，老人家。”
老者缓缓抚摸着浥轻尘的头，指着他来时的光芒，问道：“告诉我，你在这片黑暗的尽头，看到了什么？”
浥轻尘答道：“光明。”
老者微微一笑，一挥手，只见四周的黑暗竟转眼化作一片白茫，而老者来时的方向却缓缓转化成了一片连光芒都无法触及的黑暗。
老者接着问道：“那现在呢，在这片白茫的尽头，你又看到了什么？”
浥轻尘回答：“黑暗。”
老者点了点头道：“有人说光明的尽头，即是黑暗，因为黑暗永远在光明的前方等待着它的照亮。那么，黑暗的尽头，又是什么呢？”
浥轻尘回答：“黑暗的尽头，是我。”
“哈哈。”老者忽然开口笑道：“好悟性，好悟性。那，你是善，还是恶。”
浥轻尘微微一顿，道：“我是一个杀手，我杀过人，很多很多。有的人该杀，有的人无辜。但我从来没有因为我杀错了人而心生愧疚，也从来没有因为我为民除害而心生大义。其实我也曾经自问过，我自己究竟是善，还是恶？”
老者道：“那你的自问有结果了吗？”
浥轻尘道：“我只想知道，为何这世上的事情，这世上的人都必须要分出什么善恶正邪？
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如果要相杀，如果要作恶，何必找那么多的借口。
我厌倦了这世上的虚伪，什么人道，什么正义，如果我要杀一个人，只是因为我想要杀这个人而已。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好人，我也不屑于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什么解释。善行也好，恶性也罢，所谓解释，那不过欺骗世界，欺骗他人，欺骗自己的把戏。我去做恶人，只是希望可以在我死的时候对自己说一句死有应得，至少这样我还能做到瞑目。”
老者笑道：“很独特的想法，很特别的异数。不过，好在你还懂得怜香惜玉，知恩图报。”
浥轻尘道：“我帮玉无双，只是不愿意亏欠别人而已。”
老者轻轻一笑，缓缓抬起了自己搭在浥轻尘身上的手，这一刻，浥轻尘的身上仿佛也浮现了些许与老者周身相仿的淡雅紫意。
浥轻尘抬起手来，望着自己身上渐渐淡化的紫色气息，道：“这是什么？”
老者转身道：“玄牝神功，这是道藏神龛的认可，也是你为神龛除去邪恶所应得的奖励。”
“那个骷髅人……”浥轻尘问道：“真的算是邪恶吗？他不过是在为自己求得一丝生存的机会，即便是以那样一种痛苦的形态存活。他其实也是个可怜的人，他曾是一位英雄，却被宗门欺骗并舍弃……”
“就像你刚才说过的，这世间哪有什么绝对的善恶，历史也从不会辨别书写者的正邪。”老者微微停步，缓缓说道：“所谓善恶正邪，不过是人们分辨异己的手段。同者善，异者恶。利者善，损者恶。这是人心的隔阂，这是私欲的分辨，这是历史的抉择。你若看不惯，那便努力让你自己来成为历史的执笔人。到时候，善恶正邪由你写定。”
浥轻尘望着老者的背影，道：“前辈要离开了吗？”
老者摆了摆手，骑上老牛，向着来时的方向缓缓离去，口中吟唱着悠扬古调：
“有无相生兮难易成，长短相形兮高下盈，音声相和兮前後随，光影相掠兮善恶行……”
随着那骑牛老者的慢慢远去，浥轻尘眼前这片白茫茫的空间也开始缓缓崩塌。
浥轻尘只觉脑中一股困意袭来，不由合上了双眼，置身空罔。
恍惚间，仿佛有人在他的脑海之中对话。
一女，一男，分外熟悉。
女：“主人，都已经三天过去了，浥轻尘怎么还不苏醒啊。自从玉无双将他带出道藏神龛，他便是这个模样了，会不会有问题？”
男：“玉无双都没问题了，他会有什么问题。”
女：“那他为何还不醒来？”
男：“也许他只是不愿醒来。”
女：“为什么？”
男：“当一个人沉沦在过去，现世对他来说就太残酷了。逃避，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女：“但逃避终究不能长久，现实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来做。主人可还记得与那和尚的约定？”
男：“那约定我已经完成了。我准许他在此藏身多日，又传他玄牝神功，已是仁至义尽了。接下来的道路，要看他怎么走了。”
女：“你曾说只有异数才能杀死异数，那如果浥轻尘这个异数无法掌控，主人又当如何？”
男：“届时我会亲自出手。”
女：“所以，主人也是这所谓的异数？”
男：“弦思啊，你又在套我的话。”
女：“异数异数，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异数呢？”
男：“异数异数，不由天定之数。异数之人，不录于天书《封神榜》上，不记于地书《山海经》中，不勾于人书《生死簿》里。这类人，神佛算不准，死神寻不到，匿于大道，行在人间。这种人，或将死不死，或将佛不佛，或将圣不圣，或将道不道，或将魔不魔，混沌自生，正邪参半。”
女：“听起来好像很复杂。”
男：“做起来也相当的复杂。”
女：“可惜，弦思没有这么特别的命数。”
男：“呵，你又想套我的话。”
女：“弦思可什么都没有问。”
男：“玉无双离开了吗？”
女：“嗯，听到主人说浥轻尘并无大碍之后，玉无双便带着游仙剑匆忙离开了。似乎是阴阳宗出现了什么巨大的变故，而且听说在道门内斗的这段时间里，北冥之地被儒林天下攻陷占领了。”
男：“唔？儒林天下，北冥之地。沉寂了多年的儒门，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始扩张了吗？没有冥界大战的消耗，现在的儒林天下究竟能强到何种地步呢？”
女：“还记得那和尚与主人的第三个约定，他希望主人能做好再度出山的准备。此次儒门的突然出手，应该便是那和尚给大宗师出的讯号。”
男：“没有冥界的人间，道释儒三教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女：“主人兴奋了吗？这沉寂在梦蝶幽谷的年岁里，让主人觉得寂寞了吧。”
男：“哈，有弦思陪伴的这些年岁，我怎会感到寂寞。其实这闲人野鹤游戏红尘的闲散生活，倒是适合我这散漫的人。”
女：“主人又在骗人了，像主人这样的巅峰，真的会甘于寂寞吗？你留下浥轻尘这样的异数，不就是在为自己培养敌人吗？”
男：“那陪伴我的这些年，弦思觉得寂寞吗？”
女：“整天对着一张脸，看都看烦了，怎么会不寂寞呢？不过，我这人心眼小，看惯一个老头之后，就看不惯其他老头了。”
男：“呵，假如有一天，我跟浥轻尘成为死敌而生死决，你会希望谁赢？”
女：“那弦思会一人给你们一巴掌，把你们都打醒。”
男：“弦思啊。”
女：“嗯？”
男：“等浥轻尘苏醒后，你就随他一起离开吧。”
女：“离开，离开那里？”
男：“离开这里，离开梦蝶幽谷，离开我。”
女：“为什么？”
男：“因为我突然觉得，看了你这么长时间，纵容了你这么久，我有些厌烦你了。”
女：“道隐无名，你再说一遍。哎，你去那啊？”
男：“我要闭关了，你们不必再来寻我了。”
女：“喂，道隐无名，我要是走了可就真不回来了，你可不要后悔。哎，你怎么真的走了。你就不怕我用灵符纳物之术把这里搬空吗？你个小气鬼，你回头啊。”
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
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大象，大笨象！”
女子跺了跺脚，愤愤地走出了房间。
便在房门关闭的刹那，床上的人也幽幽睁开了双眼。
浥轻尘缓缓坐起身来，眼中的景象逐渐明朗清晰，一伸手，那把陪伴了他多年的青冥剑还躺在他的身边。
浥轻尘缓缓抚摸着青冥剑，感受着剑身的寒冽冰凉，心头却是一暖。
“这么多年来，身边的人走了又走，只有你，不离不弃，与我生死相随。”
忽然，浥轻尘眼神一顿，他突然感受到了右手中指上的传来的丝丝不同寻常的灼热，惹得他不由一颤。
浥轻尘缓缓低头，那右手中指上，那映入眼帘的火红朱雀，织成了一只华美印戒，牢牢的困锁住了他的灵魂情思。
“无双的朱雀印戒……”
浥轻尘抚摸着那印戒上的朱雀，感受着印戒中澎拜滚烫的能量，不由轻轻一笑。
“原来，你也没有离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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