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书论
“我也要去看看。”敖兴初对丁靖析说。“能当面拆穿这小鬼的西洋镜当然好，不过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我被村民怒斥后狼狈离开那里。”说完，未等丁靖析有任何表示径直离开原地，追向了锐的背影。夕阳西下，橙色的阳光照射在一前一后、一大一小的二人身上，投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一直深入林间，和树影混杂在一起，古怪扭曲的枝丫中已经无法分出彼此。二人的身前，正面迎着太阳，可以想象到的光辉灿烂。但在敖兴初的角度，只能看到逆着光芒的漆黑背影，如同黑洞一般，在此刻璨金色的天地间显得格格不入。&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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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光明，就必须把最黑暗的一面，留在他人眼中。&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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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当你是为了别人，去寻找光明的未来。&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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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雪儿俏生生的声音，蹦跳着跃入丁靖析耳中。丁靖析看到了小小的身影走到自己身边，毫不害怕地牵住了自己的手。大大的眼睛弯成了两个可爱的月牙，圆圆的小脸像粉嫩的苹果，娇翠可人。&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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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靖析稍稍控制住了自己，在面对这个小女孩时不再想她，所以这一次没有立刻试着赶她离开。但奇怪的感觉，还是无法释怀。&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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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来这里？”这算是丁靖析第一次主动试着和她搭话，仅仅是为了搞清楚自己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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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找大哥哥玩啊！”雪儿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抓着丁靖析的手不曾松开。&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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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丁靖析食指伸出，指向了远处在众人围绕中的锐，说道：“为什么不去找他？”&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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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同龄的玩伴，是孩子的天性，这是丁靖析所知道的。&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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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指锐哥哥吗？”提及他，雪儿露出了不太高兴的表情，小嘴嘟了起来道：“我不太喜欢他，方才雪儿把自己的花环送给了他，他转手就给扔掉了，那可是大哥哥送给我的呢！”&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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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聪明，但不知道感激。&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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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靖析明白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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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是为了活下去，所作所为都是围绕着“活下去”这个目标而行动的。所以他可以变得聪明，因为这样可以更好的活下去。所以他会扔掉女孩送给他的花环，因为那无法帮助他活下去。&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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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是很聪明，聪明的可以用谎言欺骗所有人，让他们来帮助自己。却不曾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别人给予的食物的时候，对他们说上一句“谢谢”。&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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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你能和我一起看书吗？”雪儿拉着丁靖析走到一块大石头边上，自己灵巧地跳到上面坐下，拿出一本很厚的书放在腿上摊开，又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地方，示意丁靖析坐到她身边。丁靖析之前就看到女孩拿了一本很厚的书过来，现在看清那是一本童话，有些老旧但泛黄的书页依然完好无损，旁边的插画依然栩栩如生，人物描绘灵动活泼。&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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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喜欢看书？&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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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靖析想起了幡的书案。&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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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一张书案上，摆满了各种藏书。&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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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半生的积累，现在，已经和他一起被永远地埋葬在那处黑暗峡谷的极深之处，不为人所知，无法被人怀念。&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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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黑之渊，孤寂无声，只有书案一座、孤灯一盏，黑袍人独坐于破旧蒲团上，陪伴着他的只有不会离他而去的书籍。经历了人生的众多起落，最终只能隐没于阴暗的角落中，品味着自己的一生，抚拭着无法愈合的伤口。&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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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也许也很好。&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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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会感觉到自己是不被需要的，也永远不会再次被人抛弃。&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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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来和我一起读故事吧！”小孩子总是喜欢黏人，无论干什么，都喜欢找别人一起。很多事情明明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别人如果能陪着身边，始终会感觉到更多的心安。&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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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余晖透过茂密的树叶，一缕缕照在翻开的书上。纸面上多出了很多金色的光斑，散射的光芒反射在女孩的脸上，这一刻她像一个精致的娃娃，令人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实。&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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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阳光下的女孩，和之前脑海中想象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所形成的对比，让丁靖析有了别样的感觉。&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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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看书？”丁靖析想了想，很认真的问道。因为他是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所以问的也很认真。&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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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雪儿点了点头。&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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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另一个很认真的问题。&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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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趣啊！”&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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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当然的回答，孩子的思维也的确是这样，如果无趣，那为何要做？&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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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理推测，人若活得痛苦，为何还要继续活着？&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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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个故事，它就很有趣哦，我很喜欢呢！”雪儿一边说着，飞快地把书翻到了一页，插图所绘，是万千朵蔷薇占据了大部分的页面，百花争艳之中，将一位美丽女子围在正中。女子身穿绮绣，容貌秀丽，纤细的手掌被另一位男子牵住。所描绘的二人都身份高贵，彼此含情脉脉地对视着，温暖的气氛几乎穿透了纸面，感染到真实的世界。&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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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公主》。”丁靖析看到了这个童话的题目，轻轻念了出来。&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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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是讲了在一个国家中有一个蔷薇公主，她长得很漂亮，有一个魔女就很嫉妒她，于是把她抓走困在了施了魔咒的蔷薇丛中，谁都没法见到她，之后有一个王子出现，救了公主......”雪儿兴致勃勃地对丁靖析介绍着书中大致的内容，兴致起来之后就根本察觉不到丁靖析到底有没有在听她所说。丁靖析并不喜欢和人太多交谈，相比较孩童幼稚言论所描述的并不全面的童话故事，他更在意这么一个小孩子，可以把看过的故事记得如此的清楚，她是有多么喜欢看这本书？&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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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喜欢看故事。&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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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人总能在任意一个故事中，找到和自己相像的影子，并为他的境遇和经历感同身受。&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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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却常常忽略掉，自己既碰不到书中那么多的好人，有没有主人公的运气和能力。&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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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女孩总幻想自己就是一个公主，然后总有一天会有一个英俊的王子在危难时刻赶来救你。但你本来就不是公主，又怎么有王子会来救你。&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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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靖析想到了这些，但他没有告诉眼前的女孩子。&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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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并不一定要告诉对方。&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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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如果你告诉这个小孩子，她所期望的不过是镜花水月的空想，一切都是假的，她很可能会直接哭出来。&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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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丁靖析，不喜欢看到人哭。&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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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大哥哥。”说完了故事的情节，雪儿又抬起头来，黑珍珠般的眼睛看着丁靖析认真地说道：“我要是落到了危险之中，大哥哥也会来救我，对吗？”说完，她一下子笑了出来。如明星绽放，光芒璀璨，小小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可见她真的很快乐。&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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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的笑，她对着自己的笑，那种感觉有一次冲上了丁靖析的心头，无法遏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的心不知为何紧了起来。压抑的气氛始终难以散去，就像是人忘记了什么之后，本能驱动着人试图想起、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沉重。丁靖析忽然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的双眼是黑暗的，也只有黑暗才能让自己安静。&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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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他再次睁开了双眼。&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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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在看着雪儿，很认真地看着。两对黑色的双瞳在此刻再次对视，但其中闪耀着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芒。&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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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与沉重。&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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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会给我这种感觉？”丁靖析很认真地在问，因为这个答案对他真的很重要，重要到他几乎忘记了，他的眼前只是一个小女孩，根本不可能回答他这个问题。&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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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儿的笑收敛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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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迷茫。&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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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可能明白，眼前这个男子，到底在说什么，又想要表达什么。&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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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谁？我明明没有见过你，为什么却会对你有那种感觉？”&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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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和她一点都不像，但是为什么，却会给我这种感觉？”&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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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靖析一直在说“感觉”，却一直没有说明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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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种感觉很奇怪、很矛盾。有一些怀念、惊喜，却也有着难以释怀的淡淡惆怅。&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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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自他看到女孩的那一刻，这种感觉，就一直挥之不去。&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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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不可能知道。”似乎刚刚注意到女孩的疑惑，丁靖析继续说着，与其说在告诉雪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你不可能知道的，我到底在说一些什么，正如我自己，毫无所知。”&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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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丁靖析转身离开了这里。&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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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到答案，自然没必要继续待在原地。&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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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也正如他自己所说，自己所能知道的，却也不比这小女孩，知道的更多。&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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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是他的父亲，让他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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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自己，又能为此做什么？&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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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众人，独自在意不起眼的黑暗角落慢慢坐下。长衣的下摆搭在了小腿上，他从身后缓缓抽出了那把乌金色的长剑，静静地看着剑身。剑刃闪亮，映出了自己清晰的身影，黑色的底衬中点点金芒不时闪现，像夜空中无数繁星，你看得到它，却永远接触不到。&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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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像自己的内心，看似方向明确，但真真正正面对着一切时，却又是那样的无所适从。&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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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自己的倒影，像是在问自己那一些问题。&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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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一切？是的。&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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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所有的方向？没错。&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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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你，也许我就能找到最后的答案。&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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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找到之后，我又能如何？&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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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靖析想不通。&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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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换了个姿势手执剑柄，左臂高高抬起，剑尖向前远远指出，做出欲投掷状。&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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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作，在曾经的十余年，他不知曾做了多少次。&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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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的胳膊向前挥出、五指放开，这一切，就不会再纠缠于他。&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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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了百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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