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碧海
“只是谭老已逝，现在接管族人的是谭老长子，谭彦。”老童说道。
闻言穆紫沉默了片刻。这谭老和自己是远亲，多少带一点血缘。水族正盛时，谭老已经年过中年。虽然鲛人族比较长寿，但毕竟过了千年，斯人已逝也属正常。这一支鲛人族原是母亲手中带领的旁系一族，母亲去世后便交给了最有能力的远亲谭老。母亲认人一向很准，谭老管理族人的确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东海血案发生后，谭老带领族人正巧有事在北海，这才躲过一劫。然而天帝也知有漏网之鱼，当然不放过，他们才开始千年逃亡，最终躲在这里。
穆紫见过这谭彦，只不过当时他尚在襁褓。此行她是有疑虑的，不是她不信任谭老，只是人心难测，不是所有鲛人都还记得当年的血仇，一旦谭彦怕权力被夺，咬死了不认她，那又当如何。
不过事实证明她完全多虑，谭老的家教还是很到位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宫主被诛神戟刺中，说是魂飞魄散，但很多人一直不相信宫主已死，因为宫主这么多年来，肉身不腐，现在还停放在瞳关海墓的水晶棺里，所以都猜测您魂魄还在。”老童道，“宫主，您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
穆紫把当时同秦棠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给老童，另外说道：“不仅我，还有蚌族的首领秦棠，同样在世，我见过她，她也未变老分毫。”
“啊呀！当真？”老童喜上眉梢，拊掌：“这是天不绝我水族啊！”
老童带着穆紫一直往前走，直至离开溶洞。视线豁然开朗，光芒刺得穆紫有些睁不开眼。
“.....”穆紫微微张着嘴看着眼前的一汪大泽，水深碧蓝，平静如镜。顿时骄傲感漫上心头，不愧是鲛人，就是聪明，能找到如此美如仙境还隐蔽的地方。
碧海的沙滩前，老童双手在空中画圆，之间灵气从指间溢出，海水顿时波涛涌起，分向两边，中间现出一条暗道来。
“请宫主随我入海，与众族人相见。”
相见过程自不必说，定是一番天翻地覆惊世骇俗，亲人相认抱头痛哭，泪水哗哗连同这碧海大泽水平面都上涨一米。
当然，上面这句话不是穆紫说的，是一直旁观的宛寻上神内心独白。对她这个打小没有泪腺的人来说，她不知道这帮人的泪腺怎会如此发达。
原先裹在襁褓里的谭彦如今也变成了半大老头子，须发花白了。他解释说这里是赤水夫人帮忙找的，地形神奇绝对能避开九重天的搜查。穆紫想了好大一会儿方才想起这赤水夫人是《六界通鉴》里记载的炎帝发妻。赤水夫人是出了名的慈悲万物，想来对于水族境地十分同情，才助了一臂之力。此地物产丰盛，千年来也用不着外出觅食，还在水下建了一座小型宫殿。看样子过的倒还安生。只是千年过去原来的老人几乎死的差不多了，现在剩下的大多数都是些新出生的了。
穆紫的归来给鲛人族投下一个重磅炸弹，无数鲛人都围在宫殿外边扒着墙想看看秦潇模样。当然，穆紫不傻，进了门就带上了面纱，那模样和当年一般无二。
在祭祀神坛见过众人之后，众人对宫主的归来更是心情激动，狂热不已。穆紫看着陌生却熟悉的一张张脸，家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住在桃林千年来，她未曾有过半点家的归属感。
生于东海，长于东海，自己的根早就深深扎在了东海的凛凛水波里了。
谭彦年龄已高，却在穆紫面前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想来他老爹没少给他灌输秦潇秦宫主当年的丰功伟绩。他抽噎道：“老宫主和老夫人去的早，您百岁便接了宫主一职，水族兴旺之势家父曾多次提起，每每提起都面露欣然之色。当年的水族双骄，您和秦棠老姑姑都还活着，当真是我水族之幸啊呜呜呜......”
穆紫一愣，苦笑道：“秦棠未死，秦潇已死。我如今名号穆紫，切莫记错了。”
“.......”谭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秦潇已被诛神戟诛杀于逐鹿沙场，穆紫能接替秦潇活下去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既然天不绝我，我必会为水族万千生灵讨回一个说法。”
“宫主有此心，定是极好。我族虽人数少些，但也愿助一臂之力。”
穆紫微微一怔，道：“你愿相助？你们在这大泽之中生活千年。虽与外界隔绝但也生活安稳......”
“宫主，若忘了东海血仇，还怎配当鲛人族一员？家父临去时万分嘱咐，如果一旦有复仇机会，必须迎难而上，鲛人铁血怎会被安逸而磨灭？这是信仰，亦是责任。”谭彦神情肃穆，义正辞严。
“好，不愧是谭老的儿子，气魄胆识都非常人可比。”穆紫把宛寻招过来，对谭彦介绍道：“这是夫诸族的宛寻上神，你没见过，但老一辈都认得。有她相助，我们必会成功雪耻。”
谭彦一惊，方才一直以为这只普普通通的白鹿只是穆紫的坐骑，没想到却是才名远扬的上神宛寻。忙作揖鞠躬道：“原是宛寻上神，有眼不识有眼不识。家父曾多次提过上神，每每提起也是赞不绝口。”
宛寻没有说话，朝着他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在寻姐姐家乡无垠之海下有一座城池，如今人烟繁盛，没有被神界之人知道，等安排好了，我会通知你们，你们迁移去那里可好？放心，不比大泽的环境差。”
谭彦立刻便明白了那座城池的重要性，道：“宫主放心，我们一定会去。在这隔离天日的地方，终究不得长远。”
“好。”
“宫主是如何发现我们的？忘川凶险，宫主来时一定糟了不少罪吧！”
穆紫的脚踝虽然止了血，却还有些微微刺痛：“像我这般锲而不舍找了你们千年，几乎把六界都要翻过来，再找不到真是说不过去。至于忘川，是有些吓人，但是无妨，我还是能撑过去的。”
“不愧是宫主。寻常人掉进去早就一命呜呼了。但忘川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宫主走时别从那里出去了，惹人注目不说还甚是凶险。”谭彦打开一扇窗户，指着远方一条羊肠小道：“从这里便可潜回鬼门关，不过道路崎岖，还需有人引路才行。”
穆紫起身道：“好，有劳你了。”
“宫主这样说，便是见外了。宫主这就要走吗？且多留几日吧！”谭彦也站了起来。
“不了，我已在此耗了许多时辰，仙界还有要事，我不便久留。”穆紫拒绝谭彦好意，道：“我已记下此处，有什么事，纸鹤传递便是。”
“最起码....留下吃顿饭啊！”
穆紫犹豫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谭彦，我知道你想留我，只是前两日神界出了大事，紫檀神君被贬为凡人，此刻我要回去看看。”
“宫主说的当真？”谭彦目光一亮，他当然知道紫檀所做的那些恶事，顿时心情大好，气冲霄汉，猛地拍了一下座椅扶手：“恶人有恶报！天道轮回，那狗贼活该！”
“事情还未了结，我还得赶快回去，以免发生变故。”
“那好吧。”谭彦是个懂事理的人，知道强行挽留不妥，于是往外一喊，叫来老童，道：“你送宫主离开，切记小心，莫让人看见了。”
“是。”
穿过羊肠小道，路变成了鸡肠小道，越来越窄越来越窄，最后只能侧着身子才能挤过去。最终，小道变成了洞口，出现在神界之河的河底。这个洞口，嗯，稍微胖一点的人就挤不过去，周围又水草蔓生，怪不得距离神界这么近，也没人发现。
离开大泽时，穆紫回头望了一眼。琉璃宫殿在水波中静影沉浮，如纱如雾。目送她的人挤满了殿内殿外。清风徐来，天光晴媚，竟是如此一番好风景。
五行天方下过一场雨，惊风乱飐，密雨斜侵，桃林中重重叠叠繁盛桃花谢了一地，枝头又重新长出娇嫩的花骨朵儿，随着湿润的微风轻轻摇晃着。
玄衣少年安安稳稳地坐在林中吊椅上，面前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缸水，随手拈着一片花瓣放在鼻下嗅着，另一只手略使法术，狼毫蘸足了墨飞起来，在纸上写下几个饱满的字体。
“你怎么来了。”穆紫心情大好，此刻不欲与他计较为何不经允许擅闯桃林。
濛初法力一收，狼毫稳当当的搁在了笔架上。看着穆紫湿淋淋地回来，惊道：“你这是怎么了？掉水里了？”
“没有，我先沐浴，换件衣服，一会同你解释。”穆紫上去翻了翻濛初写的字，发现是对这林中桃花做了分类，什么品种什么香味一应俱全，还用朱墨画了图，不由得感慨：“这么闲的除了你没有别人了。”说罢便走进深林。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换了身衣服出来，水红丝裙，云罗织就。头发也散开了，湿淋淋地披在肩上，还在不停往下滴水。沐浴过的穆紫看上去更加面如敷粉，清丽无双了。
濛初愣了老半天才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眼眶还有些微微发烫。
“说说吧，你去哪儿了，害我等了大半天。”濛初麻利地开始了新话题。
“跳忘川了。”
濛初一听眼睛都要瞪出来，直直的看着穆紫，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话。而后又举起手放在穆紫额头上：“不烫啊，没发烧，你是不是有别的病啊！”
穆紫一把把他的爪子打开：“我没病，也不是寻死，我去找人了。”
“你找什么人要跳忘川啊，找鬼还是找死啊？”濛初一脸不相信。
“寻姐姐的朋友来信说鲛人下落在鬼界，鬼界水域就那么几块，没办法，只能跳忘川了。”穆紫抬起脚看了看自己的脚踝，方才忘了包扎，伤口肿了。
“你疯了吧！被水鬼咬了是么？”濛初也看见了她脚踝的伤口，立刻蹲在她脚边，“给我看看。”
穆紫有点想笑。濛初这样蹲她脚边怎么看怎么像下跪，很是虔诚：“平身吧，不用行此大礼。”
濛初一愣，笑骂道：“一边呆着去，给我看看你的伤，活了千年怎么还是这样笨，还会被水鬼咬。”
穆紫把脚抬起来一些，道：“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怎么不去试试。”
“你要告诉我的话，我肯定不会让你自己去！”濛初不知为何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不少。这句话吼完，竟然还出了一点汗，脸颊发红了。
“你.....”穆紫略微吃惊，没想到濛初反应这么大：“我和寻姐姐一起去的。再说，让一个生人贸然去见鲛人，也不好吧。再说，我找到了失散的族人，平安回来了，你不应该替我高兴吗？”
濛初咳嗽两声闷着头不说话，似乎在赌气。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捆绷带，和一小包药粉。但手上动作对穆紫的伤口却不甚温柔。绷带在伤处缠了几圈，用力不小，穆紫吃痛地往回缩腿，皱眉道：“嘿！你轻点，不就是没告诉你嘛，又不是什么轻松的任务，至于还来报复我吗！”
“报复你就该看着你伤口发炎，谁还给你包扎。”濛初没好气儿地给绷带打了个结，气呼呼地坐回了吊椅上。
“好了好了，多谢了。”穆紫对他柔柔一笑，“你呢，你来干嘛？天承仙君册封在即，你不应该很忙才对么？”
“别提了，殿下病了，事情推迟了。我去看了一眼，还在昏迷，挺严重的。”
“病了？”穆紫眉心皱了起来，“怎么会病了？”
“不知道。他打小身子骨就差，常年疾病缠身，五天一大病三天一小病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也是，什么时候病不好，偏这个时候病。”
“他是你上司，你竟这样说他。你就不怕我告诉他？”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仲尼这句话，经典经典！”
穆紫举起拳头就要砸上去，濛初飞快闪开，跳上一棵桃树，仗着穆紫脚上有伤行动不便耀武扬威。穆紫指了指他：“濛初小儿，待我痊愈看我怎么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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