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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梦中之禄


快要午膳的时候胤禛回来了,悄无声息立在身后。

        我于镜中与他对视,再看回自己。

        印象中许多年没有这样盛装过,即便当年也只是亲王妃的规制,难与今日相提并论。如此陌生,许是因为康熙在世时没有皇后吧,毕竟我没见过。

        一一卸了发饰,脖子立时轻松许多,腰都感觉直起来了。

        他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往常还会伸手帮忙,今日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目不转睛盯视。

        在头发上梳了几下,我忍不住问:“好看么?”

        他便弯身在我脸侧,对镜而语:“好看。”

        “哪儿好看?”

        “哪儿都好看。”

        “怎么个好看?”

        “怎么都好看。”

        扭脸对上他的眼,忍不住先笑起来,“方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你觉得呢?”

        以指画在他的心口,一字一戳,“问你呢。”

        他垂眼扫量我的手,握住,嘴角随眼神挑起,“在我心里,你无时无刻不好,你不知道?还用问?”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难道用猜的?自然说了才知道,才能记得。”

        眼前的面孔更加放大,忽而不见,侧贴在我颊边,“打大婚那日你醒过来,我这心里就被你给叫住了,时时刻刻想着念着,不知道么?打那时起,你就活了,我也活了。你笑,你哭,你跟我使小性、闹别扭、动心思,无一不好看。方才好看,现在好看,往后好看。”顿了一瞬,化为耳语:“身无一物最好看,让我爱不释手。”

        “你……”手指被他握着,抽不出。

        “记住了么?”

        不知怎地,嘴里胡乱吐出一句:“谢主隆恩。”

        他倒没恼,乐得比我鲜活。

        既如此,蹬鼻子上脸吧——“明儿个叫人来,我要做衣裳,连带衣料子一并送过来,千万别忘了。”

        他就在我眼前叹了一句:“还是没记住。”

        我很想顶一句记住了,忍着没说,手指被牵了一下,就站起来顺势靠到他身上,耳中嗡嗡作响,“都说了,什么最好看?还做什么衣裳。”

        我怎么都觉得他是想利用我的羞耻心,偏不!用力在他身上戳了几下,佯怒,“你是小气吧……算计到我头上,还就非做不可了。”

        “你就不怕遭人议论。”

        自嘲?这个表情可真是令人回味无穷啊。问题是他从来就不是个怕人说的主儿,我更不是。

        “谁?谁议论我?有本事叫他当我的面儿再说一回。我连你的兄弟都敢骂,我还怕谁?谁敢议论我?找死!”

        我正兴致昂扬,他话题直转:“你今儿遛狗了么?”

        我连脑子都没过,直接回道:“你刚才让人来发的是遛狗丫头上岗证吧?正好,还没收呢,那边桌上搁着,谁爱要谁要,麻利儿送给别人去,顺便再做条大金链子,连人带狗一块儿拴上,要多气派有多气派,保管没人敢议论,敢张嘴,直接就是关门放狗,啃得连渣儿都不剩,连人渣都不给他做的机会。”

        胤禛瞅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憋着笑的样子特别讨打。袍摆一掀就坐在了我方才的位置,拉我坐在腿上,明知顾问地说:“今儿的气不大顺,该是冲我来的吧?”

        “本来顺得很,你不给我做衣裳。”

        “借口。”

        “我找你的麻烦需要借口么?不需要。”

        “你找我麻烦的时候从来都是口是心非,一句话要绕八百个圈子,最后连你自己都能忘了因为什么。”

        不知道如今耍赖还好使不,试试,“那我因为什么?快说,不然我忘了。”

        “你没睡好。”

        他倒知道!

        “一早儿就被她们叫起来折腾,又是旁的人来宣旨,我到现在才出现,之前又没知会你。最重要的,都腊月了,你才得了这份旨……所以找我麻烦。”

        他中间空的那段是什么?怎么不说了?没脸说?好像是来面对麻烦的,分明是在躲麻烦。可是,其实我真的没想跟他闹,一丁点都没想,我挺开心的,只是话赶话说到这了而已,让他这么一说,反倒显得我特别小心眼似的。这么想着,就有点委屈了,往他肩上一靠,声音都变得无力:“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他的手顺在我背上,轻轻抚过,有一下没一下的确实能够舒缓人心,说的话更是,“这一年多你做得够好了,是我太忙,顾不上陪你。明儿个我让他们过来,你若喜欢做衣裳就做,没人会说。”

        “我知道,说了我也不怕,只要你明白我就行了,旁的人我不在乎。其实我也不是非做衣裳不可,只是快过年了,即使孝期未过,也总要有些过年的样子,你说呢?”

        胤禛点了点头,“好,你安排就是,不必问我的意思。遛狗的丫头,权力还是很大的,你先暂且收着那册文,赶明儿我得了空,给你打条金链子。”

        “呸。”我一巴掌便拍下去,他倒没叫,疼得我手心发烫。在他肩上揉了揉,不知他疼不疼,应该打得不轻。正揉着,听得他问:“你的狗叫什么?”

        “无忌。”

        他一笑,害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又问:“怎么不叫金毛呢?”

        松狮的名字叫金毛?有这么叫的么?我得精神分裂成什么样才能干出这种事。

        他抬手在我额头敲了一记,很像对刚才的报复,要笑不笑地说:“你之前的那狗不是叫四毛么?这条还有御赐的金链子,可不就是金毛。”

        我竟无言以对……默然思索,小声问道:“我是不是说过很多梦话?”

        “还好。”

        “要是我以后再说了,你能告诉我么?”

        胤禛眉头一挑,“比如?”

        “我不知道,我只是好奇我会说些什么?而且我以前好像没有说梦话的习惯,难道真的年纪大了,就特别怀念从前?”

        “你怀念么?你怀念的是哪个从前?”他的眼眸变得深邃,锁住我的视线,声音愈发低沉,如同梦呓:“有我么?是我们的从前,还是更早的你的从前,有我么?”

        偶尔,在我的记忆中,时空会交错,人、事、物,逐一闪现,分不清过去和曾经的分野。经他一提,更是混乱,仿佛被打散的棋盘,满盘皆子,经纬交错。我努力想要拨开那些乱子,却记不起最初的棋局,胡乱下手,徒然。

        “想不起就算了。”他握住我的手腕,阻止我将他胸前绣龙揉得更皱,缓声问道:“饿么?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摇头靠到他肩上,晕沉沉的感觉便去了些,“我想睡一会儿,你呢?要去忙么?”

        “我陪你。”说罢,人已站起,抱着我稳稳地迈向床边。

        不知何时睡着,好像只要他在身旁,我就安稳,不似之前的那一年,总是忧心,彻夜难眠。

        有人叫我,一遍又一遍,从月儿到笑意,时断时续。最后的那一声,绵延千里,遥遥不可及,如同穿透了铜墙铁壁回旋于耳,经久不散。

        我很想叫一声,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努力想要向前奔跑,腿上却像灌了铅,迈不开脚步。湛蓝天空中大片的白云行得奇快,蓦然间风云突变,一道又一道朱红,夹缠着耀眼的金色,不停旋转将我笼于其中。

        “胤禛!”我终是叫出来,嗓子却如哑了一般,几乎不能成言。

        他在,侧躺于我身畔。

        指腹抹过眼角,湿凉凉的,声音温暖:“怎么了?做梦了?”

        我埋到他胸前,摇头又点头,紧紧搂抱。

        他的手拍在我背上,低声询问:“梦见什么了?”

        我不知如何形容梦中感受,恐惧?无助?我不知道。连个人影都没有,真的只是梦境吧。我试着回想,努力地想,努力形容:“天很蓝,很多云彩,起风了,很冷。你在叫我……对,是你,你在叫我,可是我看不见你,怎么也看不见。”

        他的声音就像梦中,清晰可辨,“在哪儿?”

        “在哪儿?”我闭上眼,埋在他怀里,静得只闻心跳。那些景象回到脑海,一点一滴。“红色的墙,很长,很长。蓝色的瓦,金顶,是……祈年殿……天坛?对,是天坛,回音壁。”

        轻抚在我背后的手倏地停住,手臂瞬间收紧,勒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仰头便寻到他的视线,探寻目光,少见的惊诧,甚至还有些……惊喜?或是期待?

        “奇怪么?我居然会梦到天坛,我在这里都没有去过,更没和你一起去过。胤禛,我刚才说梦话了么?我说了什么?”

        “没有,你只是叫我的名字,一直在叫,一直在叫。”他的眼神回复如常,不见波澜,额头与我相抵,呼吸交换。他的唇一张一合,几乎把我拉回到梦中,最好的梦中——“笑意,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永远都不会。从今往后,咱俩都在一处,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哪怕是天,都不能再把你和我分开,我不允许。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只在你身边,我能做到。”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信他,直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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