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 悠悠比目,幽情谁诉

之秋被少年这一句话说得心中一暖，心中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慢慢消失：“多谢……这位公子。”

        少年道：“在下姓李，名从善。姑娘若愿意，叫我从善便好。”

        之秋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便“嗯”了一声道：“我叫韶之秋，就住在这府里。”

        从善见之秋听到自己名字后仍面色如常，有些微微惊讶，但是立刻便恢复如常，两人谈笑起来。从善问道：“这小池倒是跟别处不同。别处多种莲花，你家这池里反而是空空的。”

        之秋道：“别人挖小池塘是为了看莲花，我的池塘却是为了看月亮。我给它起了名字，叫做浸月池。每当入了夜，总能看见月亮的倒影落在池中央摇摇晃晃。我只怕水中花叶遮了月亮的影子，便不种莲花浮萍。我喜欢木槿花的香气，便在池边又栽了许多木槿。”

        从善四处一望，只见风动花落，月影清浅，不由赞道：“木槿花西见残月，韶姑娘不愧出身书香世家，果真好雅清。”

        二人聊得很是投契。之秋在池边坐得久了，双腿有些发麻，想要起身又想到自己的裸足仍浸在水里，让男子看了去实在于理不合，可是碍于脸面，她又不愿对从善直说让他远远避开只因为自己要穿鞋袜，因而只得低下头，把莹白的足踝藏到水里去。

        从善似乎发现之秋有些不对劲，便道：“姑娘可是坐久了身上疲惫？今日暑气盛，还是早点回去歇息为好。”

        之秋忙点头道：“你说得是，不如你先回席上去，我过不久便自己回房去了。”

        从善眼光一扫之秋的裙裾和石头上摆着的竹青色平头小花履，便明白了个大概，笑道：“是在下唐突了，这便走开。”说罢便转过身去，走远了些。

        之秋双颊都染了红晕，见从善背过身去，便要撑着身边的石头起身。没想到坐得太久，不光腿脚有些沉重，胳膊也使不上劲，着实费了许多气力。

        正在用力时，忽然听到身后韶自深的声音：“臣见过七殿下。臣在席中见七殿下更衣久久未归，心下担心，便一路寻过来，没想到七殿下走到了此处。“

        话音刚落，韶自深才看到浸月池旁的之秋，又看到青石上摆着女子鞋袜，立时怒道：“之秋！你为何又偷跑出来弄水！还有没有规矩！”

        之秋刚刚才站了起来，正要弯身去拿青石上的鞋袜，却被韶自深的厉声诘问平白吓了一大跳，一时站立不稳，失了重心，整个人直直地往池中栽去。

        之秋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是：“没穿鞋袜弄水儿被父亲抓个正着也就算了，还当着父亲贵客的面掉到水里变成落汤鸡……只怕什么妇容妇德此刻都不在了……今日大凶，不宜出行……”

        之秋闭上眼无奈地等着听“噗通”的落水的声音，千钧一发之际腰身竟被人搂住，带回了岸上。之秋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竟对上了从善亮如星夜的眼眸：“姑娘小心。池边这些石头上多生有青苔，本就滑得很。”

        四目相对时，韶自深的声音硬生生传进耳朵里：“臣替全家叩谢七殿下救护小女之恩。”

        之秋看着跪在地上感恩戴德的父亲，脑子里一团乱麻:“‘小女’是我，‘臣’是父亲，可哪里来的‘七殿下’呢？等等！从善是七皇子？”

        只见从善上前一步扶起韶自深，道：“韶大人何必多礼，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韶自深等一众人拥簇着从善回了席间。之秋一个人光着脚立在岸边，满脑子都是从善方才在自己耳边轻声说的话：“记得把鞋袜穿上，傍晚虽然暑热，但地气已变凉了。”

        想着想着，从善那双含笑的眼在她眼前清晰地浮现，那漆黑如夜色的眼中闪烁着星辰一般的光亮，温柔地似乎要将人的心化去。之秋低下头，垂下的散发遮住她含羞带笑的脸颊。

        之秋本以为，今天父亲送客回来之后必然要好好教训自己。自己与晏清出府时他本就不情不愿，后来自己还戏水、高歌、裸足、与陌生男子搭话，最后更是直接出了丑险些掉进池子里去，父亲珍爱如命的“韶家脸面”只怕早让自己“作践”得支离破碎。这几条罪名一加，只怕入宫之前自己连房门都别想走出一步。

        之秋想到此处，叹了口气，赶紧跑回房间知会冬青去厨房多拿些自己爱吃的点心，吃饱了才好挨骂的。

        因着这藏点心的事情，之秋不由想念起阿念来。以往这偷藏点心的差事都是阿念来做，每次自己惹了事情要被叫去父亲书房训诫时，阿念都会迅速跑到厨房去要点心，拿油纸仔细包好，然后藏进之秋房中一个不起眼的箱笼里，以防老爷发怒关了之秋紧闭还不给吃饭。

        没想到，韶自深晚饭后出现在之秋房间里时，竟然是一副无比慈爱的脸孔，还特地带了食盒，里面满是之秋素日爱吃的菜式。之秋被韶自深难得的慈父形容弄得一头雾水，心中七上八下，哪里还敢动筷子。

        韶自深在之秋对面坐了，意味深长地看向之秋。之秋被看得满心不舒服，总觉得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到祠堂里供着的妃嫔册封宝册一样热切。之秋忐忑地行了礼立在一旁，等着韶自深发难。

        韶自深先道：“今日之事你可有话说？”

        之秋闷闷地回道：“女儿知错了。今日女儿不应该擅自与冯二小姐出府，也不该回府后不待在闺房里反而跑到园中抛头露面，还大胆包天脱了鞋袜戏水，更不该与陌生男子搭话，最不该的是最后还差点失足掉进池塘里，失尽了父亲和韶家先祖的脸面。”

        之秋说罢，偷眼看向韶自深，看见韶自深面色毫无变化，心中忐忑，忙补充道：“啊对了……更不该被七殿下所救，本该一头栽进水里去，以保全女儿家清白的名声。”

        一旁奉茶的冬青听了之前那一大串反省本就忍俊不禁，拿袖子掩着口偷笑，再听见“本该一头栽进水里去”，实在是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好韶自深没有听见，反而是之秋注意到冬青在偷笑，抽空给冬青扮了个鬼脸。

        冬青端着茶盘出去，心想：“这二小姐一看就是经常闯祸的主儿，承认起错误来倒是一派熟能生巧的架势。今日倒也难得，老爷听了这一篇话，现在还没气歪了脸。”

        韶自深坐在上首，端着茶盏若有所思。许久，韶自深才对之秋道：“你这丫头还是有几分福气的，我本来以为以你的容貌和资质，进宫不一定能出人头地，现在看来，竟是大有可为。以后见了七殿下好好笼络着，别这么没轻没重的。”

        之秋莫名其妙：“我又没被派到七殿下那里头做差事，为什么要笼络他？”

        韶自深的眼神逐渐狂热：“如今宫中，钟皇后深得敬重，凌贵妃有宠有子，姿色家室皆平平的女子入宫很难得封高位。因而为父让你以八品女官的身份入宫。为父看出七殿下对你有意，而且他尚未婚娶，若是你能好好笼络七殿下，日后正妃之位非你莫属。”

        之秋听着“笼络”二字很是刺耳，正要反驳，却见韶自深端着茶杯的手都因激动而颤抖：“待陛下百年之后，七殿下凭着凌贵妃的宠眷和冯家的支持，极有可能继承大统。然后你便是皇后，韶氏一族便是三朝贵戚，满门荣耀。之秋，我韶家可真是没有白养了你，最后还是你最给为父争气。”

        之秋听了这席话，心中窝火，再也忍不住，冲口便道：“父亲大人这算盘打得好没边际。我和七殿下不过是一面之缘，哪来的‘他有情我有意’？”

        韶自深并未把之秋的恚怒放在眼里，哈哈大笑道：“旁观者清，为父自是明白的。要是他不愿娶你，为父也能让你嫁进皇家。女子当以名节为要，你的裸足都被他看了去，又有了肌肤之亲，可不是只能嫁给他了么。”

        之秋看着韶自深那自认高明的表情，气道：“父亲，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肌肤之亲！裸足被看了去又如何？今日在场的小厮家仆倒是不少，若没有七殿下，难不成父亲还随便挑一个把我嫁了不成？”

        韶自深不料之秋会如此顶撞自己，极其愠怒，把茶盏往地上狠狠一砸，道了一句“不识好歹”，摔了门便走。

        之秋被父亲气得泪水都含在眼睛里，扑在床上便把头埋在臂弯中啜泣。冬青没料到今日是这么个境况，心知如今自己怎么劝都是僭越了，只得默默清理了地上碗破汤流的茶迹，吹熄了灯退出门去。

        之秋着实是被父亲方才的话狠狠地伤了心。那不顾一切的野心焚烧过后，只余了两汪泪泉，三尺冰寒。这样刺心的话，姐姐三年前也是听过的吧。若非伤心至此，婉顺如她，又怎会如此声嘶力竭地喊出那句“我只恨我为何生得如此容貌，偏生又做了韶家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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