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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死别 全


第三章死别

        距离陆城所说的日期,十年一届的武林大会还有两月之期,大会前后会持续半个多月,从腊月中旬到年末。陆城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武林高手们都要糟蹋自己的身体,将这等大事定在每年最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他们明明可以在鸟语花香或是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坐在一起商议大事。

        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孟潜很多年,当陆城问起他时,他回想起年轻时见到的那些同辈人都只着一身长袍就冲入寒风、奔上擂台,便迟疑着道:大概是大家为了彰显自己的内力深厚?

        武林大会时,十大门派之首和武林间独成一脉的高手都会被邀请过去,商议一些大事。今年的举办方是倾峰派,掌门人韦禅恭老早就给孟潜发了请帖,请他过去。孟潜想逃,但是彼时陆城和宁怀尊呆在一起,十年一次的麻烦事让他找不到借口推辞,只得只身前往。

        腊月中旬大会才开始,孟潜月初就上了山,算是到得早的。倾峰派有吃有喝,虽然山上冷了点,但是住宿条件比他流浪在江湖时要好得多,不住白不住。他在汇灵山上住了整整十天,直到十大门派之首都来齐了,他才看到魔教教主现身。

        虽然现今魔教教主比较与世无争,但是仍旧有门派对其颇有“微”辞。这是个比较麻烦的事情——上一任教主秋乾绍曾不小心做过一些不妥当的事,导致他被“正道人士”用唾沫赶下了教主的位置。而现今教主君零致力于打造和谐武林社会,前些年不断地邀请各路正义人士前去魔教做客。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苗头,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比较悲惨的事情,导致他基本不再抛头露面。有人说魔教教主性情大变,也有人说这根本就是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当倾峰派的书童喊他前往议事堂时,孟潜只得踩着厚厚的积雪赶往倾峰宗门的内殿。倾峰派讲究的是清修,要的是沉静、庄重的氛围,从屋檐到屋脊都是乌黑色的,被新下的雪盖住了。孟潜不懂建屋子的讲究,只看到内殿里是清一色的浅茶色坐具,堂内暖热的湿气灌满了整个屋子,在空气中晕出一层层烟白色的茶雾,独有的茶香弥散在空气中。

        孟潜匆匆落座,屁股还没有坐稳实,就听见上头传来悠悠的一声:“既然诸位都按时赴约,那我们便开始吧。”那是倾峰派的掌门人韦禅恭。

        想起书童捶门时的声嘶力竭,孟潜心虚地低下了头。

        只听韦禅恭在那头道:“想必诸位都知道,如今藏之天下局面动荡不安,去年年初东陵北易举兵瓜分西延之地,昔日战火连年不断,定河一带自源西到江东皆是民不聊生……”

        孟潜微微一哂。东陵居于藏地最北的地带,多年前的五国之乱,只有东陵和扶风没有参与其中。扶风还好说,扶风鲜少与其他六国来往,居中土之外,甚至鲜少出现在史官的笔下;而东陵就不同了。东陵看似端的是坐山观虎斗的态度,然而就在四年前的初春时分,盘踞北方已久的东陵断然举兵西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两国相接的横桥、邠水等州,直逼得西延丢了近四分之一的地,西迁都城。

        孟潜打了个哈欠。韦禅恭已经开始分析天下局势变向了。

        韦禅恭的这番话只是说给其他人听的,他其实只是想引一个话头,然后抛给大家讨论。然而倾峰派在北易东边,不出十里就是东陵的国界,他大可不必为西延说情。天下王者争端无穷,谁不想将藏地冠上自己的姓氏?就连东陵也不例外,西延不过是百年来的第一个“牺牲品”,是东陵窥伺藏地已久的证据。西延虽然位居藏地中土最富饶的一块儿土地上,但是它只有一条运河——定河,除此之外,西延再算不上有任何地理优势。它实在太好打了,典型的难守易攻,就连开国时期就下令建造的沧城邛壁也被东陵用了三个月就攻下。西延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都城和防守重地彻底暴露在北易的眼皮底下。北易借了东陵攻下沧城邛壁这个跳板,轻而易举地就灭了西延。

        于是东陵和北易和和气气地瓜分了西延的国土。

        原因如此简单明了、粗暴直接,而这群人竟然还在分析西延历代国君和治国手段的问题。孟潜摇摇头,已经失去了倾听的欲望。他环顾四周,有些欣慰地发现不止他一个人在溜号,好比落日楼楼主慕容熙,好比丐帮帮主萧欠,好比魔教教主君零。

        孟潜多看了君零几眼。君零坐在他对面偏下的位置,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君零垂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君零的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好了一点,但还是一股子病态。孟潜之前去无望山的时候就听圣医说过,他们教主的身体大概是很难再有起色了。相比之下,其他两个人就显得非常健康活力了。

        孟潜瞄了萧欠一眼,又瞄了慕容熙一眼,再瞄萧欠一眼,再瞄慕容熙一眼,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至于其他人最后讨论出了什么,他也没有听到。会散之后,孟潜仗着年龄优势走在最前面,出门就拐了个弯,站在一旁等君零出来。

        君零是最后才出来的。孟潜想起今早从客房赶往议事堂的路上所看到的场景,上前一步拦住他,却欲言又止。君零停下脚步,正望着他,神色平淡波澜不惊,甚至对孟潜无缘无故的拦截都毫无疑惑之意。

        孟潜有点迟疑,他活了一把岁数,竟然在一个小辈面前有企口之难,这让他觉得很是掉面子。为了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面子,孟潜斟酌了下措辞,开口道:“我今日早时见到了君衍……是老夫看错了么?”

        *******

        易愆在半空中便已经运气提息,在空中又一次纵身而上,无声无息地从屋檐上掠过。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这里的路线都烂熟于心,她从屋脊上跃下,沿着墙壁走出,快速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人路过,她便淡定自若地推开了一扇门。

        乔悉墨正坐在屋中看书,见到她连门都不敲就直接闯进来,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自幼生在王公贵族之间,大到祭祀小到用餐,他所学的无不是最周到庄重的礼仪。想见他的人都要在御书房等上半天,易愆从来都只会让他等上半天。他觉得进门之前,敲门是人和人之间最起码的尊重,他却猛然想起易愆从来都不会尊重他。

        她只会羞辱他,乐此不疲,而且花样层出不穷。

        无论如何,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乔悉墨清了清嗓子,道:“如何?”

        “你说什么如何?”易愆踏进房间,转身关上了门。“是那群人如何,还是什么如何?”

        “……我有必要问你人如何吗?”乔悉墨一哂,蹙起眉,“我问你他们谈了什么事。”

        易愆将她所听到的一切大致复述了一遍。韦禅恭他们谈了不少事,易愆逐一说了,她几次想停下来喝口水歇息,却看到乔悉墨难得如此专注,便不忍心了。当她说到东陵北易划地以沧城邛壁为界时,乔悉墨道:“此事我一直不能明白,东陵为何要让出中土内最好的一块儿地?难道他们不想要西延的吸金宝地吗?”他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踱步,又问易愆,“他们是怎么说的?”

        易愆想了想,摇头道:“他们似乎没有提到。”

        乔悉墨蹙着眉,沉吟道:“当年是因为改河道的事情,两国产生了利益冲突,东陵没理由放弃定河。”

        “是没有理由。”易愆点了点头,“但东陵未必是放弃了定河。”

        “哦?此话怎讲?”

        易愆走到书桌旁,那上面整摊着一张藏地的图卷,这是乔悉墨出门在外必带的物品之一。她伸手指向横贯西延南北的一道长城,那就是分割西延旧土的沧城邛壁,如今这道长城连同它西侧以外的一百里的范围,是东陵的囊中之物,而沧城邛壁的另一边,则盘踞着北易。

        在易愆看来,北易要走了定河的河源和中游之前的部分,而东陵没有去争定河中游,是因为沧城邛壁的缘故。定河中游有一段河流流经东陵,而中游之下的部分就作为东陵和南姜之间的国界流进了益海。从版图来看,以沧城邛壁为界,西边归给了北易,留给东陵的只剩了一半。按理来说是不公平的,东陵从藏历十七纪的第六年的冬末春初打到第九年初秋,三年还多;而北易只是最后跳了出来,花了半年的时间打下了沧城邛壁以西的国土。

        “但你自己看看,这似乎也是合理的,至少东陵没有反对这种分法。”易愆又指着中土腹地,道,“沧城邛壁以西就进入到了中土腹地,这一块儿都是北易的。东陵一直居于藏地极北,如果东陵要走了腹地,那他们的版图将变得极为狭长曲折,而且独占鳌头总会使人诟病,现在局势不稳,各国都有各自的强项,他们不宜过急过快。况且,东陵若是占据定河,则下游空门大开,就会给你们提供不少机会。”

        “东陵人善于铸造和建筑。”乔悉墨冷冷道,“所以他们是想用沧城邛壁来做东陵强有力的最外防线么?”

        易愆耸耸肩,不置可否:“西延人善经商,东陵人善建造。一个西延人一年赚的钱五个东陵人都赶不上,但是西延人花了三百年建起来的横桥邛壁,东陵人用了三个月就踹翻了。同样的,西延造的沧城邛壁,东陵可以利用得更好。正如天澜的武官都用兵如神,上源的文官里人才济济,这是众人皆知的,各国都有它们自身的优势——不过你们就不太一样了,你们南姜比较会口蜜腹剑、以色事人这一套。”

        乔悉墨顿时身子晃了一晃,哆嗦着手直指着她的鼻子,面上逐渐浮出盛怒之色。易愆正站在桌子旁,歪着头看他,脸上的嘲讽之色又一次显露无疑。又不紧不慢地道:“其最杰出的代表,”她顿了顿,说:“莫过于它的国君了。不过您虽然满肚子都是坏水,但嘴巴却是像蜜一样甜的;虽然很会以色事人,但所幸的是对象是我。”

        乔悉墨只觉得气血逆涌,一口气憋在胸口间涨的生疼,眼前顿时一黑。他想都不想,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易愆出手更快,在头顶处便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猛地退后一步,乔悉墨被她就势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她身上倒去。易愆冷笑一声,侧身躲过,拧着乔悉墨的手腕一转,便将他压在了床上。

        乔悉墨剧烈挣扎起来,想要逃脱桎梏,却是无能为力,不由得恨恨地咒骂了一句。易愆的力气大得不像是正常人,连健壮男子都抬不起的重物,她一个人轻而易举就能搬动——这是他很早就已注意到的事情。不仅是力气,易愆整个人都显得“异于常人”。

        乔悉墨的左手猛地拔下头上的白玉簪子,连想都不想,就朝着易愆压着他的手扎了下去。易愆怔了下,没有躲开,簪子就扎进了她的手腕。这个簪子是她送给乔悉墨的,只是不知道为何那簪子头竟然锋利得像把尖刺,有三分之一都直接插了进去,甚至是要穿透整个手腕。玉簪扎进的手腕伤口里瞬间涌出了大量血红色的温热液体,顺着易愆的手全部流到了乔悉墨的衣服上,落在他绣云天青色的衣袍上,大片大片的晕散开来,比最艳丽的晚霞还要刺眼夺目,红得令人发昏。

        乔悉墨似是收到了极大的惊吓,一下挣脱了她的手,连忙抓起了她的手腕,惊慌地大声喊道:“快……快来人啊!”易愆皱了皱眉,强忍着抽出自己右手的冲动,她低头看着他,乔悉墨抓着她手腕的手哆嗦得厉害,好像是在害怕些什么。

        立马有人破门而入,那群护卫听到皇上如此慌张的声音,以为是易愆强迫了他们的主子,却在看到那么多血后几乎要吓得休克,直到他们冲到乔悉墨面前才看清楚这些血都是易愆的。

        易愆看到一群人风一样地涌入房间,猛地将手从乔悉墨手中抽出,将受伤的手腕藏到背后去。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手,又对护卫们道:“都出去。”

        她手上的伤口较深,簪子反而暂时堵住了将要涌出的血液,只有少许血液从白玉色的簪子下流出。她等护卫们都退出去了,才离开了房间。外面正下着雪,加上昨夜的积雪,想要找到一块儿堆积起来的雪并不难。易愆找了块儿没有人的地方,便将自已手上的手埋进了雪堆。雪的温度比风更加冷,那刺骨的寒冷却没有减缓疼痛半分,反而是雪上加霜,易愆咬咬牙,抓住白玉簪子剩下的一截,猛地一拔。玉簪自肉体中脱离的那一刻,身体内的血液随之涌出伤口,像温热舒适的泉水般浇灌着她的手腕,汩汩流出。少量的血液喷溅到她的脸上,她浑身抽搐了一下,登时憋出了满额头的冷汗。

        易愆小声呜咽了一下,眼圈红了红,她将受伤的手埋得更深,慢慢倒了下去,蜷缩成了一团。

        她觉得有些难过。她许久都不曾这样难过。

        小时候摔倒,总有人第一时间赶过来,或是四叔,或是四叔父,或是那个人;赶过来并将她紧紧抱住的,一般都不是四叔,四叔只会让她自己爬起来;然而能给她磕破的膝盖悉心上药的,却只有那个人。然而现在却总是她一个人舔舐伤口,哭都不知道该哭给谁心疼。而往往在她疼哭之前,伤口就已经自动愈合了。

        伤口正在飞速愈合,易愆还不想爬起来。尽管雪冻得她的脸生疼,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踩踏在雪地上而独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易愆懒懒地闭上眼睛,将自己先前脆弱的情绪收了起来。一件狐皮外袍从天而降,缓缓落在她身上,罩得眼前暗红色的盲黑更加深沉,如临深渊。易愆蹭了蹭衣领处的柔软兽毛,露出了小动物般的神情。

        “易愆。”有人沉沉唤她。

        易愆将脸埋进衣领的柔软处,悠悠呼吸着,依旧没有睁开眼。半晌,身边传来窸窣的声音,像是衣物摩挲着雪地上柔软的初雪,紧接着是更加深沉的黑色迎面扑来,所有刺眼的光亮都被遮挡住,剩下的只有令人困怠的黑暗。易愆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那是护卫的声音。

        “主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一只手从雪堆外探进去,小心地避开了她手腕上的伤口,然后紧紧地扣住了易愆的手。易愆睁开眼,眼前的光线有些刺目,她眯了眯眼,看到了乔悉墨的脸正对着自己——他也一同躺在了雪地上。

        乔悉墨正看着她,对视的那一刻,他伸手将她搂住,然后带进他的怀里。易愆没有反抗,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口处,浅浅呼吸着他身上的龙涎香,令其一点一点沁入口鼻。易愆觉得暖和了不少,她许久没有被人这样拥着。她不习惯这样的气味,但她不排斥被好看的人抱着。

        他抓着她的手,低声道:“是不是很疼?”

        易愆摇头。

        “这次是我错了。”他蹙了蹙眉头,飞快道:“对不起。”

        “那你怎么补偿我?”

        “啊?”乔悉墨愣了一下。

        “补偿我啊。”易愆不耐烦地道,“不是对不起我吗?”乔悉墨看着她,眼神有点放空,这种时候她不应该是客气几句,然后这件事就此翻过一页吗?他没想到易愆还能来这一套,只好硬着头皮道:“那你要什么补偿?”

        易愆快速道:“之前我不是说你的嘴巴甜得像蜜吗?”

        “……”

        “那个只是我泛泛之言,我想亲口品尝一下。”

        “……你!”乔悉墨愤怒地看着她,“易愆!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耻?”

        易愆森森笑了人一声,“那你补偿不补偿了?”

        乔悉墨立即恶狠狠地看着她,眼里有滔天的怒意和恨意,如惊涛巨浪一般恨不得将她彻底吞没撕碎,让她葬身海底深渊永不见天日。易愆冲他翻了下白眼,以示不屑,乔悉墨咬牙切齿着,一字一字地道:“你——快——点——品——尝!”

        易愆“嗯”了一声,将手从雪下抽出,拖出一道艳丽刺眼的血红色。她翻身压了过去,一手按在雪地上,一手扶着乔悉墨的头,低头吻了下去。

        乔悉墨那张好看到夺人心魄的脸霍然放大在面前,易愆凝视着他眼眸里的神情——有恨意,有羞恼,有隐忍,惟独少了真正应该有的东西。最终乔悉墨抵不住先闭上了眼睛,易愆慢慢“品尝”着她的“泛泛之言”。唇齿相贴、呼吸相缠本应是最缠绵不过的事情,可以激起人心中最柔软的感情,然而易愆却是用冷眼旁观的方式注视着她喜爱的那张脸。这是她提的要求,费了不少力气,却又以敷衍的态度去应对。

        很久以前,易愆就已经发觉她的变化了:无论是做什么,她都很难认真、专心去对待,和她相关的大部分事情都在敷衍了事。她不会怠慢乔悉墨和他人的嘱托,却鲜少将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

        易愆仔细端详着——乔悉墨的睫毛也很长,鼻子长得也很好看,只是这样的面孔不是让她曾经魂牵梦萦的。乔悉墨一定想将她捏死,或是砍死毒死掐死碎尸万段抛尸海底,然而他做不到,也不能这么做。南姜气数将尽,没有她,乔悉墨很多事都做不成。正如她小时候,那人对她说的:

        人和人之间,无绝对的信任可言。

        那样的字眼太触目惊心,以至于她无知年幼的时候都觉得有些惊怕,呆呆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望着那人的目光甚至带了七分敬三分畏。等她长大之后回想起来,觉得这样的说法看似悲观,但事实何尝不是如此?她的遭遇就是最好的印证。

        他说,不论是谁都有背叛你的可能,毕竟人生苦短百年,人心深不可测。凡人皆有所求,并非是谁都能做到无欲无求的。

        欲是万苦之源,然人心如此,深不可测,岂非都是因为一个“欲”字?

        君衍不可抑止地想起大伯,二伯母,还有六堂叔一干人,心下更是惶恐不已。她尚不明白“利用”和“背叛”这样的字眼有多么锥心。

        那个人看起来淡泊世事、无欲无求,难道他也会背叛她吗?

        “不过——总有那么几个人,是比较特别的,他们会一直对你好。”他又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倾身下来与她直视。深黑顺长的发丝顺着他的肩头滑落,少许垂在身前,暖和的光投照下来,照得他的脸格外的好看,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她伸手抓住一缕他的头发,他便温柔地看着她。他抱着她,清冷的嗓音和她说话时总是轻柔的,说:“九儿,我希望我是那个特别的人,只于你。”

        当年她一听到这话,立刻如讨到了糖吃的小孩子,“呀”的一声笑起来,紧紧抱住他。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在心里暗暗嘲讽自己幼时又傻又单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偷偷妄想着一人占有他,说出来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有欲便有苦。她深谙此道理。

        易愆慢慢睁开眼,乔悉墨的面容映入眼帘,身畔是数九寒天的冰凉霜雪,手腕上的疼痛还未离开肉体,血液也尚未干涸。易愆突然觉得身上很冷,乔悉墨的体温并不能温暖她,她所拥抱着的人心怀鬼胎,而她拥有的也是所剩无几。

        从远处吹来的风渐渐变大,携带着尖锐的寒意逼向他们。些许白色的耿耿霜雪被风高高吹起,抛向远处,易愆甚至来不及捕捉它们的行踪。云海四方皆是昏昏雪意,与此同时的天青之下、霜冷之中,另一处却是另外两人的独处——

        孟潜和君零。

        ******

        孟潜站在风雪之中,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很萧瑟。他觉得有些尴尬,他其实是想问一问君教主关于他徒弟和准徒媳的事情如何了,但是当他看到教主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时,便将话语默默吞回肚子。

        君零立在寒风之中,紧紧抿着唇,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孟潜张了张嘴,冷风嗖得灌了他一肚子,他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孟潜觉得自己没有起好话头,“君衍出现在汇灵山”这个话题可能会让两人的谈话不能朝着“徒弟和准徒媳”的方向发展。

        孟潜百般无聊地陪着君零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受不住了。虽然可以用内力抵寒,但是被风吹的感觉毕竟不如泡温泉舒服,能不忍还是不要忍得好。他刚要开口说“今天我先回去了我们来日再谈”,就听君零的声音传了过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刚吐出两个字尾音就已经陡然停止,就像是一片随风而行的雪花悠悠飘在空中,没有着落。

        “九儿……”

        孟潜有点发怔,他摸不清君零想要问什么,君零的话还没有说完。孟潜耐心地等着,却始终等不来他想要的下半句。

        君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茫然看着他。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却将君零的发梢吹散开来,飞散其中。铺天盖地都是雪白色,只有他的发是极其纯粹的黑色,显得格外突兀。这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孟潜也只有在十多年前才见过,彼时君衍还小,被他抱在怀中不舍得松手,君衍就很喜欢抓着他的头发玩。但是后来孟潜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两人也没有再找机会一起解棋局、品茗茶。

        他的心突然高高提起,缓缓道:“君衍很好。她很好。你想要问什么?”

        君零终于回过神来。他闭了闭眼,微微蹙了下眉,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到两人最初见面时的神态,冷静又自持,看上去似乎已经忘记了君衍这个人。孟潜的心一沉——这是真正正正的喜怒不形于色。

        “前辈说笑了。”他道,伸手轻轻抚了抚袖口,朝孟潜笑了一下,神色如常,“九儿已故多年,您怎么可能会见到她呢?”

        孟潜有些愕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君零竟会不信他所说的话。他极力探查,试图要从君零眼中找出任何不同,然而他所能看见的却只剩下看不出虚伪或是真诚的笑意,不显奉承,不显怠慢,分毫不差,却显得格外疏离。

        这不是他当年所认识的君零。

        事实上,孟潜十多年前曾在山中苦修,出关正值晚冬,他一个人站在山头,久久地俯视这座繁华京都,有种脱离世俗的恍惚感。为了消除这种错觉,他干脆去奉安城玩了一圈。

        彼时暮色沉沉,江边水清月近,城内却是一派热闹。路边挂着色彩明艳的灯,各色各样的推车小摊排了一整条街,声音由远到近愈发的集中,喧嚣的人声和结伴出行的少年男女们,孟潜一路逛下来,五光十色的新奇玩意儿和恩爱的情侣们加起来简直要亮瞎他的老眼。

        他是在一个糖画铺子前见到君衍的。当时君衍还是个很小的小女孩。

        当时孟潜的注意力都扑在糖画上面,他活了一把岁数,其实是第一次见到糖画。他对此感到很好奇,但是又觉得直接凑上去看好像不太妥当,因为糖画小哥周围围了一圈挽着她们家相公或是男朋友的女孩子。虽然整个藏地民风都很开放,但是孟潜还是觉得贸然过去不太好,环顾一圈,看到了一个落单的小孩子——她的年龄还不足以有相公或是男朋友,但没有人牵着她。

        孟潜有点疑惑,这么小的孩子难道是一个人出来的吗?她家大人也不怕孩子走丢吗?

        小孩子扎着两条长长的小辫子,一左一右,她的个头比较矮,正仰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糖画。糖画小哥很快就画好了一副糖画,递给了其中一个年轻姑娘。年轻姑娘高兴地接过来,脸上布满笑意,她家相公或是男朋友递了银钱,两个人相拥而去。

        孟潜不好意思买,却注意到那个小丫头咽了咽口水,用期盼的目光看着糖画。然后她转过头来,四处张望着,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孟潜看清了小孩子的脸,心中赞许她长得真是可爱,眉目的气质中隐隐有些偏冷,但五官很是秀气漂亮——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名动四方的美人。

        孟潜觉得小丫头长得很可爱,叫他很是喜欢,他应该给她买一个糖画。

        于是他就买了。小孩子顿时高兴得不行,凑到他跟前拼命跟他道谢。孟潜看着她那副又乖又有礼貌的样子,老脸一红,觉得自己一颗饱经风霜的心都要酥了。她看了这么久,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糖画兔子。孟潜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很是欣慰。正当小丫头要接过小哥递来的糖画,终于有人来找她了。

        来找她的人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男子,长得和她惊人的相似。灯火迷离,光影斑驳,在人海如潮之中,那么多来往的路人,孟潜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样的眉目如远山中最明丽的一抹风景,走近之后看到的是另一番惊心动魄。五官精致如精心雕琢而成,甚至不像是肉眼凡胎之人,分明就是从虚幻中走出来的,和俗世间固有的瑕疵格格不入。

        孟潜从未见过长得这样好的人,在他面前女性的美貌都显得拙陋而多余,那种又冷淡又温柔的神韵,谦恭仍有自傲,拘谨不减从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君零。

        他一出现,周围的女孩子就全部看了过来,没有配偶的目光直接充满爱慕,有男朋友的就多看了几眼,有相公的就少看了几眼。孟潜认为他确实很会吸引别人的目光,这种相辅相成又相生相克的感觉很奇妙,如阴阳相融。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却能调和得恰到好处,相互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孟潜知道,这样的气质很难沉淀出来,更别说这种由内而外的完美无瑕——修身养性,或许理应如此。

        君零的脚步无声无息,直到他行至小孩子的身后,唤了声九儿。小丫头本来是眼巴巴地看着她的糖画,听到这声音之后猛地转过头去,扑上去抱住了他。他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小丫头抱着他的脖子,一下子哭了出来。

        小孩子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很重的鼻音,“你去哪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说罢又专注地哭了起来,一边哧溜着鼻涕,孟潜看得心软了又软,直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养个闺女。

        君零抱着孩子,伸手抚摸了下她的头,然后接过小哥手中的糖画。他把糖画递给孩子,对孟潜笑着,缓缓点了下头,又看向她,柔声安慰道:“怎么会不要你呢?乖,不哭了。”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孩子哽咽着,控诉的同时毫不客气地一口咬掉了糖画兔子的耳朵。

        “当然有找你呀。”君零用手指一点一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你跑太快了,我追不上你。”说着,他将自己的双唇印在孩子白皙的额头上,以示安抚。

        “骗子!”孩子又哭了起来,神色是一副很受伤的样子,眼泪流个不停,引得周围人又一次看了过来。她哭得断断续续的,说话也说不顺,“明明……明明是你不想要我了,才故意走得那么慢,现在凑巧看到我才来骗我的。”这番话分明只是小孩子在无理取闹,她这样蛮不讲理,君零却道:“是我的错,九儿原谅我罢。”他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颊,一遍一遍替她擦去眼泪,声音温柔又极富耐心:

        “别哭,我这不是来了吗?”

        孟潜一直躲在一旁瞅着,他对君零的初印象基本被三个词囊括了,一个是温柔,一个是好看,一个是当爹又当娘。小丫头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使了会儿小性子,被君零百依百顺的态度哄好了。孟潜瞅着,心说要是换做一个性格再刚硬耿直一点的,恐怕现在就是另一番骨肉相残令人嗟叹的场景了。

        孟潜觉得给小孩子买个糖画没什么,又不是闹饥荒,一个糖画也没几个钱,但君零为了答谢,硬是要留他下来请他喝杯酒。孟潜在山中苦行已久,一直没喝上什么好酒。要是君零要请客吃饭,那孟潜会觉得没必要;但是喝酒就不一样了——孟潜对君零的好感度立刻刷到了和小丫头不相上下的地方。

        两个人喝酒,小丫头坐在旁边吃糖画。孟潜先前是不知道君零这个人的,那时候君零还没有当上魔教教主,直到他自我介绍时孟潜才知道他的名字。

        孟潜有点疑惑:“君姓?难道你们出自栖烽靖安一族吗?”

        君零颔首,笑道:“正是。”

        孟潜长长地噢了一声。栖烽靖安,一个和天澜皇室息息相关的庞大世族,由四上家、七平家和十三下家构成,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君家。

        小丫头叫君衍,孟潜问是哪个字。君零答,流衍四方的衍。

        这个名字的含义,说实话孟潜是想不懂的,君零看上去是一个读过的书比他老人家吃过的盐还多的文人,想必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名字,于是他颇为诚恳地道:令爱的名字起的好。话一出口就察觉到不对劲,君零的神色变得有些尴尬,小丫头大概不知道什么是“令爱”,神色如常地吃着糖画,但君零是知道的。他说,九儿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我尚未娶亲。

        他说到娶亲的时候,小丫头回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还有一丝糖挂着。君零冲她笑了下,摸了摸她的头。孟潜比起君零,才是尴尬得要死,他只觉得老脸都要烧着了,顿时生出满腔愧疚来。所幸的是君零并没有在意这件事,酒和小菜在此时端了上来。

        酒极烈极烧喉,菜味却清淡可口。孟潜不知道君零是怎么知道他的喜好的,或者是,君零的喜好凑巧与他相同。孟潜年少时期性情轻狂,专喝烈酒,直到过了不惑之年才开始吃些口味清淡的菜系,与之调配。当他一口酒入喉入腹,只觉得一嗓子辛辣气儿沸腾着烧遍全身,灼烈的酒味弥漫在空气之中,觉得异常舒爽。

        那天后来两个人聊了什么,其实孟潜记不清了,唯记得从君零谈吐间流露出的,是不合其年龄的稳重自持。孟潜仔细地观察过,君零斟酒执杯时的手势是贵族才有的礼让,喝的酒却是江湖人士才习惯的辛辣灼喉。然而他的举手投足并非拘谨束缚,更多还是从容不迫,仿佛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打乱步调。

        孟潜想夸他将来必成大器,但是又不知晓他的年纪,看来看去,方觉得他约莫是二十出头,不由得觉得有些奇怪。毕竟相比之下,君衍和他的年龄差距几乎隔了一辈。当年孟潜并没有想太多,直到近几年再见到君零时才讶然察觉,这十几年来,他长出许多白发,人比起当年苍老了不少,连君衍都从当年的幼孩,长成了一个眉目舒丽的女孩子。然而君零却和当年几乎没有差别。

        他依旧是那个从人潮中独身而来,极尽风华于一身的人,冠绝世间,令人着目。

        孟潜当年就已经看出君零和君衍关系不同于普通兄妹,孟潜看得出来,这个男子注视君衍的目光里饱含一种很深沉的情感,他分明是在看一个可以让他包容疼爱的孩子,亦是在看一个让他牵挂于心的爱人。这让人不敢多想。

        那日过后,孟潜起了结交之心,君零并未推拒,两个人时常有书信往来,甚至数次在一起品茗博弈。孟潜渐渐地也了解到,君衍确实是由君零和他们的四叔、四叔父一并抚养的,她的母亲从不来看望她,父亲也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几年后,君零书信一封,恳请他帮忙照看已故之友的儿子。孟潜便应了。

        他前去栖烽山找君零时,君零还没有离开,他一眼就认出了君衍。距离他上一次看见君衍已经有一年,昔日眼巴巴地瞅着糖画的小丫头早已长高了不少,当时她正趴在君零怀中,死死抱着他不让他走。

        孟潜不忍过去打搅,看着有些欷歔——又不是生离死别,看开点。

        君零已经看到了孟潜,朝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又伸手抚摸着君衍的头,以示安慰。孟潜站在不远处溜达,等君零处理好他家孩子的事情,好一同上路。那时他听见君衍对君零说,怎么办,我觉得你不会再回来了。她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

        和五年前一样,君零依旧是在不厌其烦地替她擦着眼泪。他道,我很快就会回来。君衍吸着鼻子,拼命摇头,紧紧抓着他的手哭道,不走不行吗?君零说,只是暂时离开几天罢了,我会回来的。君衍依旧不肯让他离开。

        君零含着笑,突然探身过去,在君衍耳畔说了些什么——如果孟潜没看错的话,君零又侧首亲了亲君衍的嘴角,如蜻蜓点水。君衍立即呆了一下,一同呆住的还有不小心亲眼验证这个秘密的孟潜。

        林子间霎时有青鸟纵飞,惊起树上叶片和羽翼带风交错的簌簌声,阳光铺下,照眼处皆是云山还翠。光线从树林间散射开,照在君零的脸上,他温和地看着她,眼中仿佛穷尽一生所示,只映了一个君衍,一个执傲不屈的孩子。

        孟潜活了一把年纪,没有娶过妻,但他那时候便确认——君零一定是爱着君衍的,不论是何种方式,何种名分。

        君衍终于回过神来。她猛地抱住了君零,以一种既不符合她当年吃糖画的气势,踮起脚亲吻上了君零的唇,与其说是亲吻,还不如说是啃咬。明明是极其缱绻的方式,却凶狠地迫使他与她纠缠在一起。君零弯着身,迁就她的所有行为,甚至顺从地做出了回应。

        这是孟潜平生第一次遭受精神冲击,这对他的三观造成了刷新的效果。孟潜震惊地观望了全部过程,等到两个人再分开的时候,君零的唇色艳得如染上了一层血。他神色不变,依旧是温柔又专注看着君衍,只是胸口急促起伏了几下,依旧是抱着她的姿势。君衍推开他,将一个玉簪塞到他手中,又哭了起来。

        她踉踉跄跄退后几步,转身冲进树林掩盖的山道,一个人跑掉了。

        彼时春浪作画,东风巡回。林间的一幕重重似画,烙印孟潜脑海中。君零独自站在那里,握着玉簪,深深凝望着林间远处,似是要望尽一生最后的一眼。

        君衍想必比谁都难过,因为那大抵是这样的君零,同她的最后一面,用的是这样刻骨铭心的方式记下这一幕,甚至还有旁观者为他们作证——君衍竟然一语成谶。

        孟潜回过神时,君零正同他告别,然后转身离去。孟潜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伤感。君衍的死讯他是第一时间知晓的,得知这个消息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君零——君衍死了,君零会怎么样。

        孟潜不知道。他目送着君零独自离去,一个人站在那里,一个恍惚便难以分清虚实两界,心神难平。他方才见到君衍,她正用手挑着一个年轻男子的下巴,脸上带着轻浮却生硬的笑,神情间的冷漠却是陌生得可怕——竟然已经面目全非。孟潜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后来发觉那确实是君衍,因为鲜少有人能长得和君零这般相像。

        是了,没有了君零,她再难如当年那般欢喜自如。五年以前,她终究是死在了众人的世界里,也一同死在了君零的心里。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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