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何事秋风悲画扇——马佳氏

十

        我是马佳氏，正红旗人。阿玛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虽是文官，但阿玛却没读过什么汉人的书。所以，阿玛没有给我起名字。

        阿玛说，女人不需要名字。出嫁以前可以按照在家的排序，出嫁以后便随了夫与子的姓名。因此，我自小便十分羡慕那些有名字的女人，感觉有了名字才有了自己。

        后来，我进宫了。发现宫里是个更不需要名字的地方。在这里，你的身份便是你的名字，皇上的恩宠才是你的名字。

        马佳氏并不是名门，虽是满族大姓却同姓不同宗。而我的阿玛亦不是朝中的重臣，从五品的员外郎在京官儿里不过是个笑话。可是皇上却很喜欢我，至少在我入宫的头几年儿。皇上说他喜欢我的温柔乖顺，喜欢我似水一样的性子。

        我还记得皇上第一次来到翊坤宫的时候，那是一个飘着雨的黄昏。德福公公为他打着雨伞，雨中的他清俊坚毅。一股王者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知道我的双颊微微泛红。

        我屈膝行礼，低着头不敢去看他。泥水沾湿了他袍子的下摆，一点儿一点儿的，拼成好看的花儿。皇上朝我缓慢走来，那步子有力而沉稳。玄烨的身子微微前倾，他向我伸出他的手。那是一双十分好看的手，那是一双男人的手……

        “马佳氏，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虽低沉，却如这日的雨般清透。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我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阿玛从没想过要给我起名字。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不愿意告诉朕？”原来皇上是这样温柔的人。这个比我还小几岁的清俊少年，就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闯入了我的心门。

        “臣妾没有名字。因为是长女，在家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叫我大妞。”

        我还记皇上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伸出的手也收了回去。莫不是我这名字太过蠢钝，倒叫皇上笑话了去。

        皇上背手立在伞下，他的眼睛里沁满柔情。他将我慢慢扶起，牵着我的手向屋里走去。

        “大妞是个很好的名字，朕以后就叫你大妞，如何？”

        我抬头望着身旁的皇上。这，便是我未来的夫君。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宛若空中闪耀的太阳。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是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叫做大妞……

        入宫半载有余，我便发现这紫禁城从来都是讲门第的。皇上的宠爱不过是点到即止的恩情，除了他叫我大妞的时候，我似乎感受不到皇上的柔情……

        皇上对后宫里的每个嫔妃都很好，只是那好里更多的是敬重。我知道那不是夫妻情分，阿玛和额娘从来都是吵吵闹闹，没有体统可论。皇上对待我们这些妃嫔，不过是尽着他皇上的责任。却不是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女人，一个他爱着的女人。

        像我这样出身一般的女人，没有皇上的庇佑便更要处处谨慎。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从来都是欺负像我这样的人。我也不去计较争夺些什么。从小，阿玛就告诉我们：水自有它流向的去处。那么我又何苦争来争去的，一切还不是命运在做主。

        直到承瑞出生的时候，我心里的那份不平衡才慢慢升起。那些小人如何欺负我都好，但绝不能欺负到我儿子的身上。猛虎尚会护着自己的孩子。何况，是人？

        承瑞刚出生的时候还好，他的那些小衣服小被子的还都按时的送来。可是后来皇后娘娘有了承诂，这个宫里便忘了还有我家承瑞。每次送来的衣服被子都是粗糙不堪的，让我这当娘的如何忍心。看着襁褓里的承瑞，我第一次在紫禁城里流下了眼泪。承瑞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伤悲，竟也跟着哇哇的哭了起来。

        这个世界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的事儿有谁见了？所以，我才会记得尔音的恩情。这个小姑娘无意间的举动，却让我感动到流涕。

        那天，慈宁宫送来了一个大包袱。我打开来一看是一些小孩儿的衣服袜子，做工细致考究，布料也是选得极好的。我问来人这可是太皇太后打赏的。来人说不是，是慈宁宫的尔音姑娘亲手做来，送给宫里的各位阿哥格格们的。各宫的阿哥格格都有，这些是送给承瑞的。

        我把那些衣服一件一件的试给承瑞穿，竟然都十分合身。看着怀中的承瑞我又哭了，原来紫禁城里还有一点儿残存的温情。尔音平日和我没什么交集，她本可以不理我这身份平常又不十分得宠的常在。然而尔音却这样真心实意的疼着承瑞。这些衣服鞋袜一看就是用心做的。尔音的这份情谊我当然会铭记在心，一个做娘的，是永远不会忘了那些个对她孩子好的人。

        尔音应该是这个紫禁城里最特别的人。她虽然只是个宫女，但太皇太后却一直把她当亲孙女般看待。皇上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那份熟识与默契也是我们这些后来的宫妃比不上的。

        然而，尔音却不是个恃宠而骄的人。她对后宫里的人都很好。这样一个女孩子更不应该呆在宫里，宫里的人都得学会狠毒和隐忍。

        隐忍。承瑞死的时候，我才方知这个词真正的含义。对于皇上来说，他还有承诂、承庆。可对我来说，却只有承瑞。抱着承瑞冰凉的小身体，我是多么的不愿意撒手。我的承瑞要一个人住在那阴冷潮湿的地下。让我这做娘的如何忍心……

        我家承瑞是得天花死的。听年老的太监说，董鄂妃的儿子也是得这个病死的。他们说的时候欲言又止，我心生疑惑，却没人愿意告诉我真相。难道我家承瑞的死事有蹊跷？难道是有什么人故意害死我家承瑞。

        我不敢想象，更不敢相信。我的退让竟然活活的害死了我家承瑞。于是，我决定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并暗中派人仔细查询承瑞这件事情的真相。没有人可以平白无故的伤害我的儿子，没有人可以！

        承瑞果然不是得天花死的。他是被人下毒了。这毒无色亦无味，小孩子只要吸入一点点就会发高烧。再吸入的多些，就会出现得天花的症状。太医们看到这些病症，自然会认为是天花。于是，往往会按照天花来治疗，这样怎么可能治得好？我家承瑞就这样做了亡魂，他死得冤枉啊，冤枉！

        可是，杀死承瑞的凶手位高权重。我又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我只好忍着怨恨，慢慢地等待置她于死地的方法。这个女人如何夺去了我家承瑞，我也会夺去她最爱的东西。不要怪我的狠毒和怨气，是你先夺去了我最珍贵的孩子。

        我在皇上面前装得更加乖顺，就像从前的马佳大妞一样。皇上的宠幸也是我的武器之一，在这宫里一个女人至高的地位才是她的筹码。我没有显赫的家世与能干的父兄。那么就只好学会隐忍和顺从。把那些狠毒与怨恨统统埋在心底，只留下一个温柔乖顺，像水一样的马佳大妞。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有时候表面的顺从恰是最好的保命符。

        后来，翊坤宫里又住进来一位董氏。她是个像木头一样的女人。低眉顺眼的对待后宫里所有的人。她似乎真的不在意皇上的恩宠，似乎也真的不在意她在后宫里的位置。董氏总是默默地站在院子里的菊花丛中，望着院墙上四角的天空。

        这样一个女人做邻居是最好不过的。和董氏一起，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个温婉似水的女人。只是她对谁都是淡淡的，甚至对皇上也是如此。我常常在想，进宫以前，董氏有一段怎样的故事？让她对这一切都是淡淡的，淡淡的对待别人，也淡淡的对待自己……

        渐渐地，我却越来越喜欢这个女人。喜欢董氏的安静，也喜欢她的不声张。皇上不来的时候，我常常去找董氏，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看院子里绽放的菊花儿。在这寂寞的深宫里，有一个比你还寂寞的人陪着，或许就不感到那么寂寞了吧。所以，我很感谢董氏，感谢她这么多年的陪伴。

        一晃儿，我进宫的日子已经很久很久了。我又生了一个儿子叫赛因查魂。董妹妹在我之前生了一位公主，长得粉团儿似的，十分可爱。翊坤宫里这下子热闹起来了。全宫上上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挂在笑意。我也很快乐，抱着赛因查魂不住的摇晃着。这个小东西长的真像皇上，尤其是那双眼睛。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惨死的承瑞。承瑞更像我，尤其是他的鼻子。我那颗准备复仇的心，每次想起承瑞的时候都更加坚决。即使它让我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我怀里的赛因查魂突然哭了，那哭声亦和承瑞一样。我，也忍不住哭了，泪水打湿了赛因查魂的被子。

        如果，我不是满族八旗的子女。如果，我当初没有选秀入宫，成为妃嫔。如果，我的儿子承瑞没有被人害死……如果，人生有太多的如果。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那么，何事秋风悲画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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