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访辛者库
八
尔音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她觉得自己在文萱眼里是个可以被任意摆布的小丑。这哪里是求她救人，这分明是向她挑衅。
辛者库是犯了错儿的宫女受罚的地方。都说这里管事的崔姑姑有三十二种折磨人的法子。从头到尾受一遍的人连死都不如。小时候尔音不听话了，苏麻拉姑便用“辛者库”这三个字来吓唬她。没想到，今日她却为了乌雅文萱真的来到了这里。
尔音刚走到辛者库的门口，就被两个嫲嫲拦了下来。她们都穿着褐色的棉衣，粗布的衣服已经很旧了。
“两位嫲嫲好。”尔音屈膝行礼，“我来找崔姑姑，不知两位能否帮忙通传。”尔音从怀里掏出了个荷包，她拿出几个银裸子塞到两个嫲嫲的手里。
那两个嫲嫲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脸上马上换成了笑脸。其中一个稍微年长些的说道：“姑娘跟我来吧。只是这辛者库里吓人的地方多。姑娘跟紧了我，别走丢。”
“多谢嫲嫲！”尔音又行了一次礼。
尔音跟着那个嫲嫲一并朝崔姑姑的屋子走去。崔姑姑的屋子在辛者库的东边儿，一路上尔音并没见到乌雅文萱的身影。辛者库很大，里面的宫女也很多。干着各种粗活儿的宫女们各个面容憔悴。一双双曾经嫩白的手早已冻得通红。紫禁城从来都不缺犯了错儿的人。在这里对或者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后宫。荣耀光鲜的背后一定是丑陋和阴暗。
崔姑姑的屋子是这辛者库里唯一的好房子。其他的大多都已破败。厚厚的白雪把有些屋子的房顶都压塌了。尔音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底升起一丝哀愁。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人间的炼狱，贫苦和悲痛在这个大大的院子里无尽的蔓延……
“姑娘，这就是崔姑姑的屋子。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嫲嫲。我叫……春来。”
那嫲嫲又看了一眼尔音，高声地对着屋儿里喊：““姑姑，春来姑娘有事儿求见。”
“……是什么人？进来吧。”
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让尔音觉得浑身不舒服。她硬着头皮进了屋子，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坐在当中。她看上去有四十几岁的样子，颧骨很高，红色的胭脂擦在两颊。
“你叫春来，那个宫里的？来做什么？”崔姑姑并没有抬眼看尔音，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揭开茶盖儿，正准备喝茶。
尔音的火气又上来了。她从小儿就看不惯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尤其是不抬眼皮子和人说话的毛病，尔音一向讨厌。不过是辛者库小小管事姑姑。这排场，这态度竟比太皇太后还要尊贵。可是，对付这种人你就得比她更有身份。所以，尔音决定也干回“仗势欺人”的事儿。
“慈宁宫！”尔音故意把这三个字说得大声些。
崔姑姑正要喝茶，一听到“慈宁宫”三个字着实吓了一跳。她赶快放下了茶，抬眼看向尔音。
“原来是慈宁宫的春来姑娘。您怎么有空儿来我们这个简陋的辛者库。快坐快坐。外面的人，倒茶！”
“崔姑姑不必忙了，我略坐坐就走。我来是想请姑姑帮个忙，有个人春来想见她一面。”尔音说完从怀里掏出些银裸子，随意地放在桌儿上。
“春来姑娘客气了。不知姑娘想见谁？”那崔姑姑不动声色的把袖子一拂，桌子上的银子便被她收进了怀里。
“春来……想见乌雅文萱。”
“怎么又是她，她才来了两天。却成了我这辛者库的红人。昨天有个长春宫的小宫女来，也说要见她。”
“小宫女？”
“对呀，个子不高的。穿一件儿秋香色的宫装。”
尔音点点头，她没有说话。这来人必是秋纹。没想到秋纹也没有说出自己的来历。这个小丫头真是越来越缜密了。
“还请姑姑让春来见一见乌雅文萱。”尔音轻声说道。
“这个……姑娘大概也知道，乌雅文萱冲撞了皇后娘娘。娘娘下旨让老奴好好管教一下乌雅文萱。恐怕不方便让姑娘见她吧。”崔姑姑一边儿说，一边儿拿眼睛瞟着尔音。
尔音自是明白崔姑姑的意思。她将荷包里的银裸子悉数倒在了桌上。细算下来，恐怕也有十两之多了。
“这些请姑姑吃茶。还请姑姑帮春来这个忙。”
那崔姑姑看着桌上的银子，竟不再多话。她简单的收了收，悉数揣到了怀里。
“姑娘稍坐坐，老奴去去就来。”
“姑姑慢走。”
约有半盏茶的功夫，崔姑姑带着乌雅文萱进了屋。尔音看着门口处逆光而立的文萱，竟惊讶的说不出半句话来。才来辛者库两日而已，乌雅文萱的身形竟瘦了大半儿。她穿着灰色的粗布夹衣，整个人在风中瑟瑟地发抖。这样冷的冬天，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受得了。尔音本来的怒气竟在见到乌雅文萱之后全消了。
乌雅文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尔音，嘴角不禁缓缓上扬。果然自己没有预料错，以尔音的性子唯有让她生气，她才会不计后果的一路闯来。虽然乌雅文萱只见过尔音两次，甚至没有半句话的交谈。但她相信自己看人的本事，这本事是她从小在全家人的欺辱下练就的。
“崔姑姑。”尔音回过神儿来，“可否让我和乌雅文萱单独说会儿话。”
“姑娘可快些个。若是让皇后娘娘的人碰见了，老奴可担待不起。”崔姑姑似乎话中有话儿。难道皇后娘娘每日还派人来检查不成？这乌雅文萱到底做了什么，让皇后娘娘如此决绝的要置她于死地。
“崔姑姑放心，春来……定不让姑姑为难。”尔音故意把春来二字拖长。以乌雅文萱的才智，一定明白尔音此处的用意。果然，乌雅文萱说道：“多谢春来姑娘来看文萱，当初在储秀宫不过是点头的交情。姑娘大老远的跑这一趟，文萱真是感激不尽啊！”
崔姑姑瞥了乌雅文萱和尔音一眼，出了屋子，关上了门。
待崔姑姑走后，乌雅文萱“扑通”一声跪倒在尔音面前，她看着而尔音的眼睛，泪水竟簌簌的流了下来。
“请姐姐原谅文萱的故作聪明……文萱知道，文萱和秋纹所做的一切绝瞒不了姐姐分毫。只是，文萱实在没有办法……这莫须有的罪名让文萱如何承受？文萱，想到这整个紫禁城里，也唯有姐姐能帮文萱了。文萱才会出此下策，实在是逼不得已啊……文萱还请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文萱的年小……请姐姐救文萱脱离这苦海……”
乌雅文萱边哭边说。那声音又柔，神态又戚，倒叫尔音的心更软了几分。本来路上想好的，那些个骂乌雅文萱的话，竟一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尔音反倒走了过去，轻轻地将乌雅文萱扶起。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手却肿得如此厉害。刚来辛者库两日而已，这手上的水泡竟这样大了。那崔姑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还是在皇后那儿就挨了打？”
尔音看着乌雅文萱可怜的模样，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的戳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这两天让文萱不停的洗衣服。洗的又都是些太监的衣服，脏得很。文萱只好把衣服放在搓衣板儿上使劲儿的搓。井水又那么凉，还有冰碴儿。这手才会这个样子。”
尔音的眼圈儿都红了，这乌雅文萱虽是庶出，想来在家里也没受过这罪。她比尔音还小些，却要承受这样的磨难。
“文萱，为何皇后娘娘会罚你来辛者库？”尔音拉着文萱坐在了椅子上。她给文萱倒了杯水，就当是驱寒也好，总比这样瑟缩的抖着强。
“其实，文萱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前天夜里，布公公突然带着几个人把我和姐姐带到了皇后娘娘那儿。娘娘的屋子里站在一位萨满婆婆，她盯着我和姐姐看了半天，然后指着我对皇后娘娘点点头。当时，皇后娘娘倒也没说什么，还说太晚了让我和姐姐就在她那儿住下。我和姐姐也没多想，就在皇后娘娘的寝宫里住下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文萱便突然被布公公捆了起来。布公公说，文萱对皇后娘娘大不敬。可是文萱什么也没做啊？入宫以来始终恪守着本分。后来，文萱便被带到了辛者库。文萱这次实在走投无路了，否则文萱也不会写信给姐姐……”
“这么说，你到真是冤枉的。可据我所知，皇后娘娘性情温和，断不会没来由的这样处罚你。”
“……这，文萱倒不知道。文萱只是觉得那萨满婆婆很是可疑。还请姐姐帮帮文萱吧，救文萱离开辛者库……”
“你倒也不用一直求我，我也只不过是个宫女而已。说白了还不是个奴才。”
“文萱相信姐姐定有办法。这紫禁城是什么样的地方。姐姐这么多年在宫里，可以得到太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以及众妃嫔的喜爱，定是不简单的。”
尔音忽然又警觉起来。刚才差点儿被乌雅文萱的眼泪蒙蔽。这个女人的言行让尔音觉得有些害怕。
“就算我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厉害，你又怎么能肯定我会帮你？”
“就凭那日文萱与姐姐四目相交时的默契……”
“默契？”
尔音看着乌雅文萱，她到底是聪明还是蠢笨。怎么会有人去用她的全部赌一份默契？
“你可知这默契是最虚妄的东西？”尔音看着乌雅文萱，她的眼神儿中带着试探。
“文萱相信默契。文萱更相信姐姐！”乌雅文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又跪倒在尔音的面前。
恍然间，有好多声音和画面在尔音面前一一浮现：
“——姐姐相信尔音——”慧妃在病榻前说道。
“——玉容只相信姐姐——”
不知何时，尔音最害怕“相信”这两个字。她看着跪倒在地的乌雅文萱，脑袋竟不听话的点了两下。
“好吧。”尔音将乌雅文萱缓缓扶起，“我定会帮你出这辛者库。这是承若，决不食言。但从此，你乌雅文萱欠我一个恩情。”
“好，文萱向姐姐保证：若他日文萱得离辛者库，必还姐姐这份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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