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人生若只如初见——曹寅
十
我叫曹寅，正白旗人。家祖是包衣，到了阿玛这一代已成为镇守江宁的织造。我的额娘孙氏，是皇上的乳母，由于母亲的关系，我从小跟在皇上身边儿做伴读。那时，我从未想过，皇上有一天会登上皇位。原本孝献皇后的儿子才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可是，他在出生三个月后的某一天莫名其妙的得了天花儿，又莫名其妙的因为天花儿而死了。
可是，我知道。那其实根本不是天花儿。那一年我六岁，紫禁城的夏夜里有合欢花儿的味道。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月如玉盘般圆亮。我躲在假山后面，默默地看这寂静的紫禁城下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那夜的月清晰地照在孝康章皇后的脸上。平日里温柔贞静的她，原来还有这样一副狠毒的模样。她的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太监衣服的男人。他背对着我，看不清容貌。我只看见他畏畏缩缩地站在孝康章皇后的面前，他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的害怕。
孝康章皇后的声音很是阴沉，在这暗夜里听来是那样的可怕。我不禁跟着瑟缩地抖了起来，但耳朵却真真的听清了孝康章皇后的那番话。
“我跟着皇上这么多年，尽心尽意，循规蹈矩。却抵不过董鄂氏那浅浅的一笑？皇上竟然说什么‘此乃朕第一子’的话！这样的言辞，让我们这些已经生了皇子的又情何以堪？想想自小不能在我身边长大的玄烨，再看看那个出生不足三个月的四阿哥。皇上何曾也抱过我家玄烨，也那样慈爱的亲一亲，逗一逗他！”
我记得到最后，孝康章皇后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她的声音也由刚才的盛怒渐渐化为哀伤。一时，无限的悲凉融化在那日无尽的夜里。伴着合欢花儿的味道轻轻飘散开去……
那个男人拿出手帕为孝康章皇后拭泪，孝康章皇后却稳稳地抓住了他的手。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良久，良久。直到月光将孝康章皇后的眼泪融化到温柔的夜色中去……
“当初我救你的时候，你说，你会还我一条性命。”孝康章皇后平复了心境，她缓缓说道，不带有一丝感情：“现在我要你去把四阿哥杀了，你可愿为了我，前去？”
那个男人慢慢地跪了下去。他仰着头，望着他面前的孝康章皇后。男人的身子瑟缩地抖着，就像那随风摇曳无处可依的柳枝。
“这瓶药你拿着，洒到四阿哥的身上。他就会像得了天花儿一样的慢慢死去……”
那个男人拉着孝康章皇后的袖子，似乎在做最后的恳请。他的身子依旧抖着，和孝康章皇后的袖子一样，摇摆不定。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孝康章皇后用力的刷开了袖子。“这些年来，所有的苦我都默默担着。不是我狠心，变得怨毒。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家玄烨。为了玄烨我这个当额娘的什么都愿意做。即使死后要下地狱，我也在所不辞。一切的罪责我都愿意承担，只要玄烨可以成为皇帝。”
“……”
那个男人第一次开口讲话。他的声音很轻，飘散在夜空里。我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孝康章皇后的脸色变得铁青。
“那都是你说的废话！他是皇子便只能成为皇帝！我不要我的儿子位极人臣，忍受我今日所忍受的苦楚。”
那个男人的手里紧紧地握着药瓶，他瘫倒在地上，背影更加颓废。仿若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不管那决定是不是他愿意的……
后来，他们都走了，我听见夜风缓缓地吹过山石。天上月亮依旧皎洁，在它的照耀下，又有多少的黑暗……
那一夜我一直躲在假山后面。后来是额娘找到了我。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我只记得我大病了一场。听说那段日子四阿哥也病了，听说他得的是天花……
那晚，我知道了这座城池的黑暗。一个看起来如此金碧辉煌满是荣耀的紫禁城，原来有这样多的狠毒与悲哀。尔虞我诈、机关算尽不过是这座城里最寻常的游戏。那些可怜的女人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相互为难……
所以，当遇到尔音的时候，我是多么的不希望她留在这座城里。她的单纯和善良注定会给她带来危机。
其实，比起尔音被人加害，我更害怕的是有一天她也变成孝康章皇后那样。一个善良女人的怨毒，才是最让人心哀的。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知道如果我说了，就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灾难。如此的丑闻是爱新觉罗家绝不会允许的，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就像这些事儿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猜太皇太后后来是知道了，因为孝康章皇后是被秘密赐死的。碍于皇上的面子和佟佳氏一族的势力，这病死的说法儿是最好不过的说辞。这件事儿是我从李公公那儿知道的，那晚他喝醉了酒，心里着实难受。李公公说，孝康章皇后是对他有救命之恩。可惜最后送她走的，却也是他。
其实，孝康章皇后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儿。她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好。我从未听说她和哪个妃嫔争过宠，也从未听说她对哪个奴才用过私刑。可是，善良的人也会犯错。她这辈子只犯了这一次的错。她不该把恩怨牵扯到孩子身上。也许，这便是身处帝王家的无奈啊……
李公公说，孝康章皇后走的很安详。她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只是那笑里藏着哀婉和无奈，还有那丝丝入扣的遗憾……她还没有看到她儿子长大成人，她还没有看到她儿子娶妻生子。一切都来的太快又走得太快，这大概正是她始料未及的吧？
如果，人生只停留在初见的一刻；如果，我们不要知道的太多；如果，时光可以回转。是不是人生的伤悲就没有那么多？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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