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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裴非走后,庞嘉站在床边瞧着他步子有点虚乏的离开,心里倒是起了兴趣的,认识他这么许多年以来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过,说不好奇,还真是不可能。

        可眼下裴非的心情就没这么好了,他也是恼恨的厉害,只是觉得不知道为什么,方沉碧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影子,总是笼罩在他的天灵盖上空,怎么也驱赶不尽,非要搅合的他又是别扭又是烦心不可。

        旁边跟着的裴丰瞧着自己主子似乎心情格外不佳,倒也着实着急,见着裴非一直自顾自的往前溜达没有打算上轿子的样子,等了又等,裴丰开了口:“少爷,夜半了凉着身子不好,不如上轿子吧。”

        裴非此刻酒劲正浓,闹得这个脑袋好似炸开来一样,他也不做声,朝身后摆了摆手,道:“无妨,走走也好,醒醒酒气。”

        既然主子不上骄子,裴丰也只得跟着裴非身后走,可他也没有喝酒,根本一点也不热,夜风这么一吹,裴丰觉得体肤上每个毛孔都在打颤。遂不禁抄手缩成一团,只念着快点到府上才好。

        这一路裴非也是走的恍恍惚惚,一会错了路口,裴丰再把他引回来,他就是觉得心口里一股子憋屈,说不清楚是什么,犹豫?怀疑?憎恶?别扭?反正是多多少少数不清的情绪扭在一块儿了,重重叠叠的把他的一颗心绑成跟粽子一样,密不透风的。

        而这些理不清楚的思绪就差活活把他给憋死,闹得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再见到方沉碧还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深沉出来。寻思到这儿,裴非扭了扭身子,瞧向跟在他身边儿的裴丰,裴丰还不自觉,正往前冲着,这一下子就越过裴非,立马又醒过味儿来,连忙道:“少爷,您......”

        裴丰但见裴非面目有些青,好似心情非常的糟糕,这头儿心里合计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自己主子,那头儿听见裴非不知所谓道:“我的心思有那么显而易见吗?”裴丰被这一问,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眨巴眨巴眼睛,磕磕巴巴的答:“没,没有啊。”

        裴非神色严肃的看了裴丰一会儿,就这么声也不支的调头儿走了。裴丰开始寻摸起来,若非是少爷着了魔不成,从前怎么也没这样过呢,今儿从酒楼里出来怎的就不一样了?

        就这么的,裴丰就跟着裴非一路走回府的,轿子给轿夫们抬回去,也把裴福看的莫名其妙的。

        裴非见了裴福等在外头,也没说一句话,稍稍点了点头就算是过了,随后撩摆进了门口儿,柳荷也等在门口,这夜深露凉,她就只盼着裴非能早点回来。

        这几天过去,也不晓得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每每都夜里回府,回来了就睡在偏房或者书房,已经快三日没有打过照面儿了。她就是心急的很,她也知道府里头来了客人,那日是曾有过一面之缘,因为送新近的冬衣料子过来,这头儿她也是知道分寸的,虽是也清楚这人不是什么外头来的偏门儿想着也别真的捻酸吃醋的,裴非是万万不喜这样的。

        她也是个剔透的人儿,跟了裴非这么多年,轻重缓急都是清清楚楚的,可说到底,女人心眼儿总是小的,裴非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她也没领一个女人进门儿,正室的名份儿虽是空着,可到如今,裴府上下所有人还不都把她当成大夫人来看了。

        毕竟几年前,她也给裴非诞下过一个儿子,只可惜孩子命薄,也没活过第二年春天。往后的日子,她也都求医问药了许久,只希望再给裴非添一子,也算是心安了,可偏是老天不如愿,到底还是不给她圆这个梦,又是几年过去,自己的肚子怎么都没个动静。

        开始时候她也着急,裴非这一脉算是单传,姐姐进了宫里,都巴望着裴非膝下有子,为这,柳荷也一直到处烧香拜佛,还请了神尼给看过,神尼掐指算了算,只说是时候未到,缘分也未到,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柳荷也不晓得这缘分到底还在多远的地方,可神尼的另一句话,倒是让她耿耿于怀了很久。神尼道,夫人,另有其人。当初柳荷是全然不打这位置的主意,可时间久了,位置虚空,到底也是裴非名正言顺的唯一的女人,说不窥视那位置,那是假话,贪心总是有的。

        等着方沉碧带着孩子进了府,柳荷也曾一度如履薄冰一样看裴非颜色过日子,后来也辗转问过福叔,放才知道原来这个方沉碧只是个棋子儿,倒也不足为惧。

        可她看到的是方沉碧日复一日修行一般深入简出的日子,也看到了裴非日复一日脸色越来越差,她不敢问,只敢在自己房里瞎捉摸一通,可琢磨来琢磨去,想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那次去送料子,她总算是略略的摸出点门道儿,若说是天仙儿下凡,也不过就是如此程度吧,这是柳荷第一次见到方沉碧时候的感触。

        那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说是不让柳荷担心,可真是难上加难,可好在方沉碧带了孩子一道过来,柳荷见了孩子,心也略略放下了点。

        “夫人不如回去等才好,这里有我守着呢。”裴福抄着手朝着柳荷道。

        柳荷清秀的脸上勉强扯出一抹笑,道:“不碍事,我还不冷,再等等。”

        到底裴福也是过来人,深知柳荷心里的结在哪,他晓得那个方沉碧来了之后柳荷就再也没笑过,而且是越发的瘦下去。女人心,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男人。

        “这里也别嫌我人老话多,只是希望夫人能想开点,天下何处不容人,如是想的开了,容一人又何妨?”裴福缓缓开了口,柳荷听得又是脸色一青,忙道:“福叔,我不是这等心眼小的人,我只是......”

        裴福抿嘴一笑:“天下哪里有不小心眼的女人,夫人不必多虑,这只是情理之中的,可体谅的。只是那蒋家的夫人也只是有求于我们少爷,结局是如何现在还未能下定论,何必多虑?只是徒增烦恼而已,不如爽快过日子,心安理得。该来的迟早回来,该去的早晚要去。”

        柳荷浅浅叹了一口气,道:“若非得已,又有谁乐意宽心?”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裴福和柳荷彼此看了一眼,咽了下面儿的话儿,裴福朝着门口一个小童,道:“快去瞧瞧是不是少爷回来了”

        小童忙不迭的跑出去,才刚出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来,朝着裴福道:“回福叔,夫人,少爷的轿子回来了,可少爷人不在里头。”

        裴福狐疑,觉得是小童胡诌,瞥了一眼小童,道:“这是什么胡话。”说着自己提身出去看个究竟。

        一出门儿,轿子已经落了地,四个轿夫站的笔直,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上前回话:“管家,少爷吩咐让我们先行回来,后头裴丰陪着少爷走回来,我们就先回来了。”

        裴福奇怪道:“这又是为了何事,好生奇怪的很,夜里风冷,少爷走回来作甚?”

        那轿夫也不晓得,只管摇头。裴福也不多为难,挥了挥手,道:“都进去休息吧,我自个儿去迎少爷。”

        柳荷不知怎么是好,又是看了看裴福的脸,裴福朝她摇摇头,柳荷原本急着出去的心情一下子没了谱,只得站在门口儿里头等着。

        裴非一路走的摇摇晃晃,只觉得头重脚轻的,那头儿裴丰也不敢扶,好容易是盼到他这祖宗自己走回家去了。老远就看见裴府门口站着一个臃肿的身影,裴丰立马觉得自己有救了。

        裴福先看到的是一反常态的裴非,说道他家老爷走了这么多年,到底也没见过他这么失态过,裴福也是暗自吃了一惊,跟着连忙上前扶着裴非道:“我的少爷哎,您这是为哪般,喝成这样又不乘轿子,这风冷夜凉的,只怕是寒了身子做了病了。”一边叨念着一边扶着裴非往里头儿头,而柳荷早就等在门里头,但见裴非他们进了门儿连忙上前搭手儿。

        就这么裴非被裴福和柳荷一道给搀回房间去了,裴福瞄了裴非一眼,只见他脸色有些泛青白色,并不是喝酒喝过了之后发红。裴非一声不吱,迷迷糊糊的晃着由着柳荷给他更衣,柳荷不敢多说,低着头儿一层一层帮他脱。

        可虽是不出声儿,柳荷还是忍不住掉起泪来,只管是越想自己越觉得委屈。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去,落在裴非的手背上,原本喝的过了只会觉得浑身都热得厉害,好像是周身旁边摆满了火炉,又干又燥。柳荷的眼泪一落在他手背上,倒是点醒了他一般。

        他抬头,瞧着柳荷微微俯着头,杏眼半眯,盈盈一双水眸好似浸在水里一般,略略剔透的发红。这般颜色怎叫人不心生怜悯,裴非心头一动。他究竟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虽然性子冷清,可到底也只是凡身**,情爱之心也是有的。

        可即便柳荷不开口说,裴非亦是明白这眼泪怎会是没有来头,女人之心堪比绣针针鼻儿,想着想着,不由得伸手抹上柳荷的脸,帮她搽泪儿。

        柳荷本就是绷着不发作,等到裴非这一举动,只怕是再也收不住,泪珠子只管是越掉越厉害,最后竟泣不成声。

        裴非不禁有些不耐,动了动嘴角,道:“你这是哭什么?”

        柳荷自然不能多说,生怕裴非想她是个拈酸吃醋的女人,只得忙不迭用袖子抹泪儿,借故打水离开了。

        裴非本就是酒醉发燥,再被柳荷莫名的闹了一出,心里也是透亮一般,只是隐约觉得柳荷的这一出跟方沉碧脱不了干系,可他本就是很怕自己这个小小的心思给人瞧去了,偏偏柳荷又不肯多说,甚至一个字儿都不漏,裴非便更觉得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想到这,裴非烦躁的起身,简单的着衣,不等柳荷打水回来,自己先行出去了。

        蒋璟熙的病情越发的蹊跷起来,大夫给开了方子似乎也不见什么效用,身上出的脓包越来越多,最近光景还时常出鼻血,眼见孩子一日日的衰弱下去,方沉碧只觉得心力交瘁。白日里孩子睡多醒少,可每每晚上便是他发病最厉害的时候,睡时少的可怜,多半时候都再折腾。

        方沉碧和马婆子也丝毫抽不出身子干别的事儿,只得围着孩子打转。马婆子更是终日以泪洗脸,看着年纪小小的孩子给折腾的奄奄一息,就觉得心都给扯成一片片儿的,心疼的要死要活。

        可随着蒋璟熙的病情发展,方沉碧也是越来越提心吊胆,她虽不懂医学,可毕竟,这病况实在有些熟悉。

        等到蒋璟熙消停了些,方沉碧让马婆子先行休息,两个人替换着照顾重病的孩子,好过一起跟着熬,马婆子又不似她年轻,一日日这么熬下去,眼见是吃不消了。短短几日,方沉碧也是又瘦了一圈,她本就是清瘦单薄,这下更似成了天外飞仙一般,眼瞧着一阵风都能把她带走了。

        瞧着方沉碧这般模样,马婆子也是心疼的很,毕竟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也是极喜欢这孩子的,逢着自己也没有孩子,倒是真真儿的把方沉碧当成自己养的疼了。

        尤其这几天,总觉得她的脸色格外差,本就皮肤白皙,现下已经白的透了明一般,眼瞧着就是病了一样,可她总是说自己没事儿,马婆子让她去休息,她也不去,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可眼见日日身子骨弱下去,谁看了都觉得于心不忍。

        “这会儿子孩子消停了,你赶紧过来眯一会儿,不然夜里头有的好熬的,今天我来看下半宿,你休息休息,缓个两天,你瞧瞧你瘦的,那个脸色哎,真是成了天外头来的飞仙儿了。”

        马婆子说罢,拍拍身边儿的床铺,示意方沉碧睡过去。

        方沉碧摇摇头,道:“舅妈就赶紧休息吧,你可不比我这身子,瞧你也是瘦了许多,以后白日里你多照看璟熙,夜里就我自己来,我们两个人替着,好过一起耗费心血。”

        马婆子闻言心头一震,倒真是觉得要是有了这样的女儿不知道以后要想多少清福,也当是自己得了好报了。

        方沉碧坐在床边儿,低头给璟熙的衣服缝补,顺手拿了篮子里的一块料子,递给马婆子道:“舅妈,这是前两天府上夫人送过来的,我挑了三匹璟熙跟你和舅舅的冬衣我都裁好了,余下的一匹半我拿回去给我奶奶和方聪他们,正好过年的一身儿衣裳就出来了。”

        马婆子捏着料子,问:“你怎么不裁新的穿?”

        方沉碧道:“我在清远县的衣裳总也穿不完,实在够多的了,就别再浪费了,省些总是好事儿,毕竟璟熙看病还需要很多钱。”

        提起这茬,马婆子不禁叹道:“也怪是这功夫赶得不好,刚巧三少那头儿也有事儿,不然……”

        余下的话窝在嘴里,马婆子瞄方沉碧一眼,见她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就接着道:“事出有因,也是不顺气儿,你别挑他了,我们都知晓你心里必定是不好受的,可眼下,三少那头儿也是火急火燎一样的,闹不好也得跟着进去吃牢饭,他要是这么进去了,偌大一个蒋家可要怎么办才好?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马婆子顿了顿,又劝道:“你道是两口子过日子都磕磕绊绊的,就跟我和你舅舅一样,年轻那会儿那架可是没少打,可必定还是有着缘分儿不是,虽然你跟三少也是闹得坎坎坷坷的,让我们一边儿看着的人都跟着发急,可必定他也是我们璟熙的亲爹,你说你没事儿,你说你不多想,怎么可能,我能理解你心思。可你闹气也好,多少也想想他的处境,可是不是?”

        方沉碧本就是一路上绷着,原本以为没人提及,就可不触及自己心里那份酸楚,可马婆子这么一提,反倒让她心里格外不好受。因为这么几年来吃的苦,忍的伤已经将她快要逼到绝境去了,要不是身下还有个蒋璟熙,她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思这么苟活下去。

        可如今,老天爷就似喜欢跟他作对一样,总是过不去一道道的坎儿。蒋悦然的事儿还没平息,孩子又病的厉害了。思及此,饶是方沉碧这种沉得住气的人也是心头焦躁又难受,就似屁股底下有火烙一样腾地站起身,手里正缝着的衣裳随着掉在地上。

        马婆子一怔,也不知晓她这是怎么了,遂小声唤了一句:“孩子,你这是怎了?”

        方沉碧微微有些醒神,忙道:“屋子里好闷,舅妈先行睡下,我这去外面透透气才好,舅妈先休息,不用等我,这宿我来守着孩子。”

        马婆子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方沉碧步履痕很急的出了门,就在门关好之时,定在门外,只见窗纸外一个清瘦身影仿佛长在门口一样,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没落寂寥,看着实在揪心。

        马婆子侧身躺在睡熟的蒋璟熙身边儿,看着熟睡中俊俏的孩子,仍旧不解大人们心里的酸苦,就心酸涌上心头,只暗暗道了一句:“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好好一段姻缘,却闹成这样。”

        夜半风凉,晚秋的夜风更是冷的直钻骨头缝儿,可此时此刻,方沉碧已经感觉不到冷,亦或者说,再冷的天气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无所谓了。

        她仰着头,看着丝绒布般的漫天繁星,一种苍凉凄苦的情绪又翻上心头。有些人要的并不多,可就是怎么都得不到。而很多时候,非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握在手里的也会相继失去,直到让人两手空空,自己都心里纳罕,是不是从来就不曾拥有过。

        第一次,方沉碧彻底的心里没了主意,她开始恐惧,比从前失去父母,寄人篱下,甚至是死亡还要恐惧,她怕她手里唯一一个珍宝,这辈子上辈子里,最想留住的东西也要失去了。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死亡,从来不是谁要死要活的留就会停下脚步的,如果天要人三更死,谁敢留到五更去?于此,方沉碧开始感到冷,极度的冷,原本身体里似乎如火山爆发一般的燥热开始往外涌,这下外面刺骨的冷又往里钻,冷热相对,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快要爆裂开来。

        就那么不自觉的,眼泪几欲夺框而出,方沉碧生怕马婆子在房间里听得见自己抽泣声音,死命的掩住自己的嘴,提着裙摆碎步往亭子那处跑去了。

        裴非能这么大半夜的看见方沉碧纯属是个意外中的意外,他也不过是喝多了酒,又见柳荷哭的闹心出来透气的,眼下没地方去,只觉得一个人在院子里头晃悠不太合适,一旦给下头人瞧见了,保不齐会嚼出什么话头儿出来,于是裴非选了一处比较靠边儿的亭子坐下来,外头树影遮着,也瞧不见。这功夫裴非正伸手捏着眉心儿,突然听见外面小路上有窸窸窣窣的细碎脚步声,似乎还有女人抽泣的声响。

        裴非不禁有些恼,刚才送走了一个爱哭的,这会儿子又来一个,着实烦心的很。他不声响,抬头等着那人过来。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踉踉跄跄的穿过树丛跑过来,待树影遮住她一身儿的华色她方才敢稍微哭出点声儿来。

        裴非依旧不出声,还以为是哪个底下的丫头又遭到婆子们的欺负夜半里跑来发泄,可越听就越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裴非正打算等到女子哭够了自己往回走,这样就可以不动声色的再回去睡觉。从声音可知,前方来的是个姑娘家,等着女子哭了一小会儿之后,不但没有转身离开,反而一步步朝着亭子里头过来。

        裴非也再坐不住,略觉得尴尬,遂不慌不忙起身往外走。一个才、往里去,一个往外出,就在台阶的地方遇见了。

        一个面如冠玉,眉目冷淡,一个绝色潋滟,楚楚可怜,裴非终在树影森森露出的一道缝隙下,看见月光拂过方沉碧倾国倾城的脸,眼角,颊边还有挂着泪珠儿,放若是一朵冰兰带着露水。那般的颜色,只道是人间不可有,凡人不可窥,美的那么惊心动魄的。

        一时间,两人相遇,面面相觑,竟是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方沉碧只觉得自己最狼狈的一面给了一个外人瞧见,说是立马转身就跑开,未免太过矫情,可不跑开,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反而是面面相对,沉默不语更是尴尬不已。

        裴非更是如此,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手足无措,他不是没见到过女人哭,方才柳荷哭的时候,只觉得没来由的心头烦躁,先下看见方沉碧哭,怎的就不由得心头里头涌出一股子怜惜之情出来,好似这当下要是不对她说些什么安慰的体己话,就觉得自己哪里是做的错了一般。

        “夜冷,风凉,没事的话你还是回去才好。”半晌,裴非憋出这么一句话,话出口,他才觉得自己又蠢又笨。

        方沉碧微微侧身,便是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相,遂淡声道:“裴公子不必担心,我这透透气,一会儿就回去,不碍事。”说罢,方沉碧也觉得这亭子算是待不下去了,转身就要走,方才迈出一步,只听裴非在身后幽幽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孩子瞧病的事儿我已经跟宫里打过招呼了,约莫明后天,太医会到。”

        方沉碧闻言,略略有些惊讶的转过头,看裴非一眼,似乎有些不信。

        裴非也不愿再久留,像是有鬼在身后追一般,还要佯装淡定,只是脚步快了许多,从方沉碧身边擦身而过,边走边道:“天冷,赶紧回去。”

        人走远,方沉碧留在原地,看着裴非模糊的影子只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悬着的心微微有些落下,可她已经太久没有过那种安全感了,在这一刻竟是忐忑不堪。而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疑问,就在她看来,商人总是无奸不商,若说是白白给她好处,行她方便,她怎么也不会信。

        变越来越觉得这个裴非有些怪异,总不住在想,那么一个请冷仿若目中无人的人会有多余的热心行他人方便?怎么看都不向,这世间,哪来无缘无故的好?

        裴非基本上是快步如小跑般回到房间,此时柳荷已经在了,正坐在床边等他回来。看见裴非推门而入,柳荷有些惊慌,忙起身,道:“你回来了,水是温的,快洗一把脸吧。”说罢起身从脸盆架上去过帕子,站在架子边等裴非净脸。

        只是柳荷也未曾多想,只以为裴非是烦躁遂出去兜了一圈,等裴非净脸之后,便脱了外衣上床休息了。柳荷收拾好东西,吩咐侍女小菊在外屋守夜之后,自己也更衣上了床。裴非面朝里躺着,背对着柳荷,柳荷看着他消瘦结实的背影,从心底有种愁绪翻了上来。

        她又想起自己说给裴福的那句话,若是情非得已,哪个女人会心宽?或许只是自己多想了吧,毕竟方沉碧是蒋家的长媳妇,就算裴非多了什么心思也好,也不见得方沉碧敢走出这一步来。想到这,柳荷稍稍放了心下去,晓得大门大户家的规矩,说到底还是家族利益最是重要,儿女情长只是微不足道到不行的小事而已,即便裴非再喜欢方沉碧又能如何?

        左右也只能把方沉碧当成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只能一辈子放在心里,就算裴非有个胆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至少还有宫里的贵妃娘娘看着,怎么都不会任他胡来的。

        柳荷越想越心安,不自觉的凑上前去,从后面抱住裴非。人的体温本是最温暖的东西,柳荷只觉得有了这片刻温暖就能让她心满意足。想想觉得自己可是可悲,可再一想,左右也是她得到了他,即便只有得到人也无妨,这辈子就注定他不能随心所欲的活着,只要自己不犯大过错,一辈子就定了。

        柳荷想着想着安了心也就渐渐睡下了,可她抱着的裴非却始终睡不着,闭着眼,眼前却一直都是方沉碧梨花带雨的模样,闹得裴非非常的闹心,可他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觉得憋得难受。

        另一边,方沉碧急急忙忙的回去了,马婆子已经睡着,方沉碧就坐在床边儿,手里拿着那块补了一半儿的衣裳,心里沉沉如坠石,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本就知道上一辈子,这一辈子都是没什么人可以可靠的,蒋悦然年纪虽小,可从那时候起,他总会给她带来安心,即便再难以信任的她都会被他直率纯真的心思感动,可事到如今,似乎减慢的,随着彼此年纪的增长随着一些事情措手不及的发生,原本那种相互依靠,不言明也能了然于心的默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越发觉得很多事情是完全不在自己也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方沉碧甚至不由自主的觉得,当初蒋悦然那种坚定会慢慢成为褪色的一个记忆,很快,也就是在眼前,他和她都最终要屈服于现实,因为没有什么比现实更能残酷,现实会轻而易举的让每一个自诩坚持的人,底下脑袋,服输的心甘情愿。

        又是一夜,这是蒋悦然闭门思过的第几日了,他也不记得了。只是清楚知道自己第二日酒醒之后就听说方沉碧带着孩子连夜去了京城看病,而自己却被大夫人拦下,一本本蒋家的账本儿摊在自己眼前。

        黑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的在他眼前。事实就是事实,蒋家不付从前,现在的蒋家只是一个空壳,一个瘦死的,皮包骨的骆驼。

        蒋悦然眉头一皱,伸手翻了几下,道:“母亲拿给我看着账本儿做什么?”

        大夫人笑道:“我要给你看,我们蒋家现在到底穷成什么样子了,我要你知道,就算是拿十几万银子去给你打点钱还是问你舅舅那里凑来的,我也要让你知道,璟熙看病的钱也都给你搭进去了。”

        蒋悦然闻言一怔,自是不知道其中这么多奥妙,现下听了还恍如觉得是个糊弄话了,可眼前的账本儿一清二楚,不容他不信,这次便轮到蒋悦然发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半晌,蒋悦然木然的挤出一句话来:“可……那又如何?”

        大夫人看蒋悦然一眼,接着道:“我想以你的性子即便是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一定在乎璟熙的身子,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

        蒋悦然闻言,旧事又涌上心头,想起璟熙的身世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母亲说这话什么意思?”

        大夫人瞄一眼蒋悦然,似乎并不在意的轻声道:“事到如今,我亦觉得瞒你也是无趣的,或者说,凭你自己的心思也早就知晓,等到孩子长大,到底是纸里包不住火的,奈何我和孩子他娘瞒的这么辛苦,倒不如跟你托底儿,也让你好好长长心思,别再浪荡着做个糊涂人了。”

        蒋悦然闻言并不吃惊,璟熙的事情他心里多少是有底儿的,说来他也想问个清楚,也好彻彻底底的明白,如今,大夫人这一句话便是毫无掩饰的把真相托给他看,到真真的让他有些接受不住了。

        大夫人见蒋悦然脸上的颜色有一瞬间白了白,便也没有顾忌,脱口道:“你想的猜的寻思的事儿到底是没错的,璟熙就是你的骨肉,这事儿你心里明白着的也好,糊涂着的也好,总之,我也是跟你道了句实话的,若是有一日我先就如你奶奶那样突兀的走了,倒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儿了,实则没有瞒你到最后。”

        大夫人顿了顿,又道:“这天大的秘密也只有那么几个人知晓,谁要是把这事儿豁出去,害了我的宝贝孙子,我定是不饶的,可我估计你万万不会的。你想,以方沉碧的个性,能瞒着忍着过了四年时间,这心气儿和护着孩子的那份坚韧,可不是说说罢了的。”

        大夫人语毕,蒋悦然只觉得一股火儿从头烧到脚跟儿底儿,便忍不住高了声儿:“这是你一个做母亲做奶奶的人该说的话儿?母亲,你可知报应二字怎么写?你就不怕你做的这么龌龊的事儿将来都报应在我跟璟熙身上?你还可当这是光彩还能这么恬不知耻的说给我听?人在做,天在看,天在看。”

        大夫人听了蒋悦然这一番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眼神微微一暗,接着道:“不怕,左右我也是活了这把年岁了,就算是一觉睡死过去又如何?我是做了,天在看也无妨,为了我儿你的未来,做再龌龊的事儿我也干得出来,何况是区区这件小事儿?报应我又如何?我不怕。”

        蒋悦然怒极,便是咬牙切齿道:“事到如今,母亲何必将自己一心贪欲怨念说的这般的冠冕堂皇,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在蒋家主母的位置使了那么多下三滥的手段,还说的那么好听做什么?为我好?母亲所谓的为我好就是拆散我跟方沉碧?就是下绊子让方沉碧苦活四年?就是让你最爱的宝贝孙子叫我四年的三叔?还是让我哥这四年每每看见璟熙和他娘都会从心底里发出一种作呕的耻辱感?绿帽子?还是得意着自己有粉饰天下以为无人所知的本事?母亲这是为着自己的手腕沾沾自喜吗?可知他人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要付出多少代价?母亲可是知道?可是明白过?”

        到了最后,蒋悦然竟是用吼的,似乎也并不怕他人再知道这个庭院深深里头,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龌龊事体了,连他都觉得悲哀,不禁急红了眼,恨道:“你可知就为你这轻描淡写,我付出了多少?”

        大夫人见自己儿子如此痛心疾首,也不禁心头一疼,可再疼也敌不过眼前儿的一切,她狠狠心,道:“说是你不争气,你还不服,若不是蒋家到了这般田地,我何须为了十几万两银子跑到娘家哥哥那头儿说小话儿,你当你还是从前蒋家的三少爷?你当蒋家还是以前的蒋家?你可当真是幼稚?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的以后?”

        蒋悦然渐渐沉静下来,木然道:“原是我就自己的钱就是卖身的钱罢了,母亲在用这个事儿说教我吗?”

        这话不轻不重,可他刚刚语音儿一落,便乍然响起一记响亮的耳光,蒋悦然猝不及防,被一巴掌甩歪了脸,大夫人略略怒,道:“你可别忘了,此时已不是从前你可任意撒娇任性的时候,你若是不怕璟熙的身份被丫头婆子知晓嚼舌头根子害了他们娘俩个,若是不怕方沉碧护子心切跟你就此翻了脸,也不怕你还没等到赶到京城见到他们面就给拉去下了牢砍了脑袋,你就任性胡来吧。”

        蒋悦然一怔,末了听见大夫人冷冷说了一句:“你可别忘了,你这一次犯事儿,还是你舅舅救济的银子拿去打发官府的人,如此一来,蒋家早已是空壳子一个,瘦死的骆驼再大,他也是死的,不是活的。何况,璟熙现在的病症还不乐观,孩子治病的钱也不知何处能来,底下那几房平素在你爹手里捞得盆满钵满的,又都是无所出,这一辈儿就璟熙这么一个得宠的嫡孙,若是他出了事儿,你当还有谁会出钱给孩子瞧病的?莫不是都巴望着孩子早点没了,倒也好趁了他们的心思了。”

        言于此,大夫人便起身往外走,边走边道:“到底璟熙也是的儿子,念着方沉碧的面儿,这狠心看你下不下得来的,你想看着你儿子死在他娘怀里,你尽管闹,我也倒是随着你,豁出去了。”

        言毕,大夫人走至门口,卓安便是弯着腰,垂着脑袋不敢抬头,恭送大夫人,亦是听见大夫人跟蒋悦然的这一番谈话给吓坏了,说到底,他也是其中帮凶一个,如今这一抖出来,就似大庭广众之下把他给扒光了一般,简直是无地自容。

        卓安已是听得满头大汗,只想着等着大夫人走了之后,少爷的脸色必然不会好看,这下子又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倒霉的一准儿是自己,遂越想越后怕,连贴身儿的里衣都给汗湿了。

        大夫人慢慢悠悠的走到门口,卓安不自觉的又低了低腰身,只听脑袋顶上传来大夫人淡淡的话声儿:“你这就好好伺候你的主子,他若是要我前脚走,他后脚就赶去京城找你,你也别拦着,只跟着主子身边儿悉心伺候就好了,千万别拦着劝着,由着他自己合计,权衡利弊,随便折腾。”说完推着门儿,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午休,熬夜码了一章,请看客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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