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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初心不再


人走楼空后的囚室格外冷清,牢外人影与火光规律地移动着,不知此时已到了什么时辰,外面还有哪些人蛰伏。即恒倚靠在刑架上,汗水带走了体温,也带走了纷乱的思绪。他怔怔地望着那只失去知觉的左腕,试着动一动手指,并没有什么知觉自指尖传递回来,但那五根指头的确在他意念闪过片刻后动了两下。

        就像几根长在木桩上的小枯枝,他想让它们动两下,它们就不情愿地动了两下。即恒抬起伤痕累累的右手欲拔去钉在木桩上的铁钉,然而手一过就因失去平衡而身体摇晃起来。晃动中铁钉拉扯着肌肉,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失落,颓丧,伤心,无助……他发出一声喑哑的嘶吼,想要靠蛮力将手拔.出来,可全身早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再继续折腾不过是自虐罢了。

        新裂的伤口滴血在地,落在干涸发暗的血洼上,增添一抹新鲜的血艳之色,在昏黄火光下轻轻荡起一层涟漪。一条蛇信沿边嘶嘶吐出,在血洼上啜了几口,好像不太满意这个味道,那张蛇脸上露出一个皱眉头的表情来。小蛇娘仰起头眨了眨眼皮催促:“主人,快说啊。以血为盟,收我为仆,等我有了人身马上就救你出来。”

        即恒火气正盛,冷冷地睨着它:“刚才我被虐的时候你在哪?”

        小蛇娘心虚地移开目光,缩了缩脖子小声地辩解:“那个啊……我我我突然想起来对方人多势众,万一慌乱中把我一脚踩死了岂不是很冤枉……主人这么神通广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它悄悄地没了声息,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抬起小心翼翼地觑着即恒:“主人不要生气嘛……人家力小势微,那个男人身上好重的戾气,他一进门我就知道不好,真的太可怕了……”它又抬起眼看了看即恒,见即恒不搭理它,蛇尾一点跃上他膝盖,一溜烟爬到他肩膀上。

        “主人,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方才我夜观天象便知今夜有血光之灾,你那个心上人恐怕自身都难保。不如由我代劳去追她回来,以免她再落入虎口。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情人……”

        “够了。”即恒本极度不耐喝止它,可转念一想又发觉小蛇娘所言有理,陛下动了真怒,和瑾回宫后还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惩戒。那个男人一旦撕破了脸,什么都做得出。

        “你真的能追上她?”

        小蛇娘精明的眼珠如夜空中的两盏明星,扭着身子惬意地吐信子:“我尽量。我若成功主人可愿意收我为仆?”

        即恒低头看着它殷切的目光,心想当真收了它,这个仆人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请动,便留了个心眼说:“你若能做到,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小蛇娘脸上顿时升起欣喜之色,不待它跳起来庆祝,即恒又补充道:“前提是你先做到,我对你至今为止的表现很没有信心。”

        小蛇娘扭扭蛇腰,不满地抗议:“万一我做到了,可你却死了呢?”

        “我不会死。”即恒正色道,“我不会就这么死的。”

        他的神情少见的认真,小蛇娘凝着他沉思了半晌,忽然喃喃道:“……真像。”

        即恒一怔:“像谁。”

        “不知道像谁。”小蛇娘摇摇头,声音竟透出一丝寂寞的叹息,“也许是我的宿主认识的人。”

        它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连它自己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它所记住的只是那一份浓烈的思念。

        即恒却清楚那个人是谁。美浓姬记忆里追忆的那个人无论何时都认真到几乎病态,然而正是那份认真的执着才会吸引另一个相似的灵魂。小蛇娘或许正是美浓姬少女时期埋葬的那一抹真爱的余烬,借由另一场新生来实现未完成的心愿。

        她所爱慕的人死于他手,连同自己也死于他手。相识一场结下的冤孽,

        纵使道不同而谋不合,却免不了兔死狐悲。

        “你尽管去,我撑也会撑到你回来的时候。”即恒看着它,郑重地许诺。

        小蛇娘原本还有些黯然神伤,见到即恒如此肃然的神情总算安下了心。她甜甜地笑起来,蛇信吞吐,宛如少女般俏皮:“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就在它说出口的刹那,空气中忽然有一丝微波颤动,好似平静的湖面悄悄荡开一层极细的涟漪。涟漪悄悄地扩散开,不知边际在何处。而随着小蛇娘话音落下,那涟漪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青碧色的小蛇游水似的消失在身后石墙破洞之中,融入了清冷的夜色之中。即恒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出神,尚未自方才的短暂不适中回过味来。

        铁门开启又闭合,有人信步走了进来。

        那人右手五指连臂做了简单的包扎,显然先前血流声势浩大,但伤情并不严重。他一眼看见即恒的惨状,啧啧两声讥讽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自身难保,还要对猎物手下留情的人,该说你真大义,还是真心计?”

        “都无所谓。”即恒强撑住秉着一口气对甘希请求,“我只想请你放我下来,给我一点东西吃,我饿。”

        甘希听到这话却露出一丝惊疑:“你饿?”

        他的脸色有点阴沉,即恒连忙补充:“普通的食物就好,感激不尽。”

        怎么说河鹿曾经也是人,如今也不是妖,干不来吃人的事。甘希脸上的古怪之色减缓,他转身走出去,不多时回来的时候手上拎了一个食盒。

        即恒看到那个食盒心就漏跳了半拍,甘希将食盒放在桌上,上前扣住铁钉就地一拔,手指立刻捏住即恒的伤口。他指尖不知抹了什么药,搭在手腕上清清凉凉的,血很快就止住,但身上的神仙散麻药效力仍然未退,即恒一个趔趄便向地上栽去。

        甘希捞住他手臂,顺势一抠便拔掉了他另一只手腕上的铁钉。那根铁钉被血肉包覆,因着他极强的愈合能力而贴长在了肉上,这一拔无异于剜肉。即恒惨叫出声,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只觉得两只手已全然不是自己的:“……你就不能轻一点!或者提前说一声我做好准备?”

        甘希冷笑不屑一顾:“老子看在不斩手之恩上给你解绑,你倒嫌事多。你又不是姑娘,老子对你温柔个什么劲。”

        说话间双腿上的寒铁也被除了下来。即恒如释重负,这几天度日如年,梦寐以求的自由终于重新到手,可他目前的伤势就算甘希放手让他逃,他也逃不动了。

        曾几何时有个讨厌的男人嘲笑过他的无能,就算敌人给他生路他都逃不走……没想到一语成箴。他懊恼,但又无能为力。

        甘希将他拖起来扔到椅子上,他并不担心他还能逃跑,如果先前即恒能挣脱铁钉是一种奇迹,那奇迹这东西自然不会像邻居家的老母鸡下蛋一样频繁。何况就算他能逃出这座牢房,也逃不过牢房之外的重重守卫。

        “这些都是公主给你带的,刚才兄弟们分了,抢回来一点。”甘希将食盒里香气袭人的糕点端出来,盘子里已经只剩三三两两可怜吧唧的碎块,他推到即恒面前,不客气地自己也抓了一块吃。

        即恒认出那是水晶糕,他曾经很好奇为什么这种糕点会有一种晶莹剔透的莹润感,仿若一块美玉,可一旦入口却立时化开,似清泉溢满齿间。他好奇多吃了几块,和瑾便以为他喜欢吃,那次在悔过房面壁她还让宁瑞给他送去,只不过里面偷偷塞了枣核。

        即恒确定甘希没有一脸咬碎牙的趋势,便连忙伸手抢在他之前将完好的几个塞进口中。甘希吃得意犹未尽,咂咂嘴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宫里当差就是好,天天有好东西吃,还有美人为你失魂落魄。”

        即恒忍着剧痛护食,吃得痛苦无比,自动无视甘希话里那浓浓的酸意,满不在乎地说:“那我跟你换换。”

        “呵。”甘希却冷笑起来,拈起一块碎糕塞进口中,“像你这么薄情薄义的家伙当真少见。跟你比起来,连我都可以自诩天下第一好丈夫。”

        即恒猛得呛住,一口气没有缓上,咳得满脸涨红,他抬起头毫不掩饰惊愕:“你、你有老婆?!”

        怎么会有女人肯嫁给你……他硬是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甘希面色不善的笑容已经对他发出了威胁,他敢说出来今天就拿他下酒。

        “咳咳。”即恒连忙收回目光掩饰尴尬,心里一肚子羡慕嫉妒恨。陛下后宫三千,成盛青不费吹灰之力得美人相伴,就是卫队长那种二愣子都有娇妻持家不说,竟然连心里变态的疯狗团团长都有爱妻呵护……怎么他就爱得这么辛苦,虐人虐己还不得善终。上苍待人果真不公平啊,真不公平。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也不用嫉妒我。”甘希惬意地嚼着糕饼,“我老婆慧眼如炬对我一往情深,不顾所有人反对毅然嫁给我,我虽然给不了她风花雪月,但自认为还是能给她一方天地安生立命,就娶了她。那些人在背地里骂我没有人性,平白耽误姑娘一生,有时候……当我洗干净手上的血去抱她的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今天,我觉得我一点都不需要惭愧。”

        即恒脸色发青,化作喉中的糕点忽然糊住了喉咙,咽之不下:“你想说什么?”

        甘希漫不经心地笑,话里却夹着刀锋:“一个真心爱你,甚至不在乎你是人是妖、是神是鬼的女人站在你面前,你却说你跟她的先祖有仇。而那些先祖如今白骨都已化成了泥,她身上继承的血脉也早已不知被冲刷了多少遍,你却要她来祖债子还?……老子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可笑的笑话。”

        “你……你不明白……”即恒低声地辩驳,然而却没有什么底气。那些岁月太残酷,教他不敢忘记,甚至不敢忆起。可当他自落英谷出来,第一脚踏上中原大陆的时候,这片土地已经全数改朝换代,不知过去多久了。新草自大地破土而出,风雨将大地冲洗得淋漓,他再也找不到去落英谷之前那个记忆中满目疮痍的中原大陆,再也找不到一丝属于他的家族存在过的痕迹。

        心中有恨吗,无疑是有的。要去报仇吗,可找谁报呢?他不择手段离开落英谷,就是为了报仇吗?显然又不是的。那么他想继续在这片大陆上,作为它的一份子来生存吗?……可这片大陆,却没有了他的位置。

        一个不被四大卷接纳的生灵,连大陆都没有了他的位置。他要如何在这片不接纳他的大陆上,抛却敌意委曲求全地活下去,像那支北迁融入人群里的族人一样,在时间推流下悄无声息地消亡。

        河鹿已经灭亡,他只是河鹿所遗留下来的亡灵,飘飘荡荡徘徊在世间,不知去往何处,也不知心系何方。

        “我自然不明白,我又不是你。”甘希耸耸肩膀,满不在乎,“我只是觉得爱上你的女子实在很可怜。”

        即恒一脸阴郁地盯着他,怨念的神情有如万千冤魂附体,散发着阵阵阴寒。甘希只好识趣地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八卦与奚落,他抬了抬下巴:“你吃好了吗,休息够了吗?该回窝了。”

        于是他不由分说又拎起即恒扔进牢房里,重拾起寒铁将他一圈一圈套个严实。即恒无力反抗,只能默哀这天堂的幸福委实太短暂。

        似乎读懂了他满心的不情愿,甘希扣好锁扣,拍拍手关好牢门,隔着栅栏阴阳怪气地笑:“放心,你不会在这里呆很久的,不过等你从这里出来的时候,我怕你会舍不得走。”

        即恒转动着眼珠,一脸莫名。

        甘希又恢复了一如往常幸灾乐祸的阴毒笑容,阴测测地说:“陛下有旨,明日午时用你的人头祭奠郊西八百九十九个枉死的英灵——你的罪过可不小啊,死一次都不足以平民愤。”

        本已料到时间差不多了,但确实听到这个消息仍然有些头晕。

        甘希阴冷的笑容在昏黄火光的勾勒下被镀上了一层诡谲的色彩,他低下声音,以一种情话绵绵的柔软语调慢慢道:“后日公主大婚,陛下要用你的血来染红公主的嫁衣,想必定是一出凄艳天地的绝歌吧……我拭目以待。”

        他得意地走了,扔下一地刺骨冰寒。

        后日,和瑾大婚……她终于是要嫁出去了。即恒想笑,笑容到得嘴边却变成了苦涩。一个半月之前他还根本不知道这位享誉天罗的六公主,那一日成盛青满是阴谋的骗诱计划仍自历历在目,他将前往中原大陆最繁华的京都,去见这片大陆最高贵的公主殿下。即恒还记得当他看到清和殿牌匾时的表情像踩了一脚屎一样晦气,可既已入她门,想走却不是那么容易,哪知他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丢在了里面。

        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她周全,直到她大婚之日——这姗姗来迟的大婚之日,竟然这么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刚才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甘希说的没错,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冤主债主连白骨都化成泥了,他为什么还要耿耿于怀。离开落英谷的时候,他根本不曾怀有复仇的念头,而看到焕然一新的广褒大地时,他明明感到了无限的希望自地平线冉冉升起。

        是了,他来到中原大陆不就是为了……

        即恒呆呆看着牢房顶,阖上眼难以平复呼吸——他竟把初衷忘了。

        漫长的孤独与迷茫吞掉了他的最初的想念,他一日日厌恶自己亡灵的身份,一日日又在大陆上掀起血雨腥风,让埋藏体内的那只猛兽日益苏醒——而今,它终于醒了,不知不觉中将他最初的想念吞得干干净净,甚至支配了他的意识。

        他苏醒了河鹿的血性,已变成曾经他最不齿的人。

        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睛出现在黑暗的视野里,男人张大着嘴,目中熊熊的怒火未曾熄灭,身体已冷了下去。他守在他身边,送走他在人世最后的一程。三天,他足足盯着那双不肯罢休的眼睛三天,将它深深刻进脑海里,并不断告诫自己不可重蹈覆辙。

        男人不甘认命,可他能怎么样?男人不肯服输,可他又能怎么样?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手把手拉着他的男人将自己后半的余生都献给仇恨与愤怒里,那日子没有一天是快乐的,在经历了惨绝人寰的伤痛之后,却又给自己加深了伤痛的伤口。

        即恒忍受不了那种压抑,更无法忍受他们不仅自己沉陷于仇恨中,还要将这份仇恨强行加诸在自己身上。他没有被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对待,他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生命的延续,一份仇恨的延续。

        他痛恨这种人生。

        所以他逃出了落英谷,抛下族人,一个人踏上了中原大陆,回归这片曾经的家园……然而家不成家,物是人非,他孤独地漂泊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与许许多多陌生的异族擦肩而过,他们同样是人,却在无形之中与他划分出了界线。

        他无法融入到他们的世界中,便只好继续独自的流浪,在大陆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慢慢地,他开始学会如何走进人群;慢慢地,他也发觉那道无形的边界却愈发强烈地横亘在他的身前。可是他不在乎,有人包围的温暖远远胜过荒郊野地独自的寒眠,就算心隔千里,他依然快乐。他想要的就是这份快乐。

        最初那份心情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即恒已全然记不清。他只知那份单纯而美好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与生俱来的力量给他招揽了温暖的资本,同时也招来了祸患。他并没有很好地分清哪些温暖是真挚如火,哪些温暖是虚情假意,只尽数一视同仁,掏心挖肺……等到一身伤全身而退之时,他心力交瘁,却忽然又发现,其实身在人群之外也挺好的。

        他不必牵挂于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想走的时候就走,想来的时候就来,天地莽莽,率性而为,随心所欲——这同样也是一种快乐。

        可是这份率性而为的快乐亦在岁月洗练中逐渐被剥夺,他依旧抵挡不了源源不断吸引而至的灾祸,依旧动辄遍体鳞伤,身心俱疲。而这次,他失去了温暖,又失去了率性,余留下的,只有孤独。

        他开始戴上温暖的面具,以保护自己冰冷的心。他已经明白,这些飞来横祸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力量,因为他是河鹿。他也逐渐明白,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具流淌着河鹿之血的壳。

        尽管他多么想要摆脱这个事实,但事实却只能教人俯首低头。他在接受自己先祖血脉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先祖的仇恨……而初出落英谷之时的念想,亦早已被磨成白骨,化成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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