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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身世,逝去的荣光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千古不变的定理。

        即恒并不觉得河鹿的战败有什么可以恨的,尽管他们的败绩并不让人那么甘心。可是他恨,他的族人也恨,恨胜者要对败者斩尽杀绝。

        他无法理解人类为什么不愿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已经胜了,他们的愿望已经达到。河鹿被逐出了“人之卷”,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资格去争夺中原大陆的所有权。他们已经可以安心地享受战利品……

        可是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人类对于领土的执着,也无法理解人类对于河鹿的恐惧,更无法理解在恐惧面前,除了退缩,还有一种本能叫做疯狂。

        对于河鹿而言战败不过是一次游戏的失败,而对人类来说战败意味着失去一切优待。河鹿无法将一次战败看得比天重要,正如人类无法将一次战败看得不那么重要。

        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矛盾的根源。

        可惜追根溯源是史学家的使命,在年幼的即恒眼里,人类都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疯子。落到疯子手里,他会被抽筋拔骨,生不如死。

        漫长的十年逃亡生涯里无时不刻不伴随着恐惧与焦灼,河鹿受制于天上城的罪令,不得再兴杀戮,而各国的追兵却集结了最精锐的部队,誓要斩草除根。

        这从始至终都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

        曾经叱咤风云的神之子,如今却遭到神的遗弃,被捆缚双手,任他们在雷鸣风雨中挣扎求生。

        河鹿带给中原大陆的恐惧,究竟源自于人类,还是源自于神明?

        十年。

        河鹿战败后的十年里都在亡命天涯,本就元气大伤,如今更加没有喘息的机会。他们不过才是百来人的族落,几番战乱,流亡颠簸,让这个本就人数增加缓慢的族落人数锐减,到得即恒开始记事时起,举目四望不过才几十人尔。

        他是战后一代最后一个出生的孩子。河鹿被“人之卷”除名的那一天,莫炎情绪失控导致了早产,然而众望所归的族长之子却让所有的族人睁大了双眼。

        他……实在太像“人类”了。

        若非莫炎亲生之子,墨殊甚至怀疑有人从中作恶,换掉了他的儿子。在河鹿被逐出“人之卷”的这一天,族长的妻子却生下了一个与人类无异的继承者……莫不是天意弄人,就是天意笑人!

        即恒的出生并没有给绝望中的族人带来丝毫生机,反而加重了那层阴云浓雾。幸好他的母亲是无条件爱他的,他的族人也不会因为如此就将他排斥在外,他们依然会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一批战后的孩子身上。这是河鹿一族中凭借血缘而缔结的强力纽带。

        然而,十年残酷的镇压在一点一点消耗他们最后的力气,无数人倒下再也没站起来。即恒看到与他同龄的孩子闭了眼睛,再也不曾睁开。

        七年血战,十年逃亡。

        任凭钢精铁打也难以支撑如此持续长久而愈发猛烈的剿杀之势,终于有人提出向人类归降。

        他们愿意与人类结交,愿意让血脉带入异族的力量。人类只想要他们的力量而已,让人类得到便是。墨守成规的祖训在亡族之灾面前只会让他们灭亡得更快,也更彻底。

        然而,被异族之血冲淡,被异族文化所同化的部族,还能称之为部族吗?

        不论是哪一种形式的灭亡,河鹿都已被神明放弃。

        七年血战不曾打压河鹿的血性,十年煎熬却磨平了河鹿的棱角。族内分裂为二,自此分崩离析。

        没有人可以打败河鹿,打败他们的是他们自己。对神明的敬畏让他们放弃了生存的家园,对灭族的恐慌让他们斩断了最后的坚守。

        最终这个曾经凭借着血缘凝聚力固若金汤的族群被一分为二,一支北上归降,一支东迁奔逃。

        即恒随着父亲走上了更为艰难的亡途,尚且年幼的他还不及思考抉择是否正确,他只知道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人悄然失去了踪迹。与追兵的人数此消彼长,在河鹿分裂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这场流亡即将走到尽头。

        直到东方边境,一个晨光初起时最先照耀的山谷里,河鹿与人类展开了第三次战争!

        被逼到绝境的河鹿一族终于不再顾及天上城的罪令,大开杀戒。即恒第一次亲眼目睹战争,目睹血流成河,他只觉得那腥风血雨中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燃了一把火,烧得他痛苦难耐,又热血沸腾。

        也许那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人类同样的心情,面对恐惧时除了退缩,还有一种力量叫做疯狂。

        然而这场战争远远轮不到他参战就早早地歇止声息。一场倾天覆地的天雷轰然压落,将仅存的河鹿余孽全数灭杀。

        这一次,天上城的神明不再点到为止,而是动了真格。因为他们恍然发觉,河鹿被“人之卷”除名之后,竟然失去了“人之卷”的约束,不再受制于短暂的生老病死,也不再受制于任何生命的限制。

        他们真正成了中原大陆最大的威胁,乃至天上城最大的威胁。

        ——河鹿最终被神明所背叛。

        天火灭地对中原大陆造成了难以预计的损失,一时间毁天灭地,生灵涂炭。当神明自这场残酷至极的废墟之中看到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子嗣时,终于掩面长叹,自知罪孽已铸。

        那一场天灾杀光了河鹿一族所有女子。失去传承子嗣的力量,无异于灭族。因而天上城最终下令将残存的河鹿收押在西境落英谷之中,让他们在相生相克的玉英岩中苟延残喘,虽留得一命,却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至此,这场袭卷中原大陆每一寸土地、长达近二十年之久的上古之战,就此落下帷幕。

        而那支归降于人类的河鹿在一代代的异族血脉冲刷之下,逐渐被同化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他们曾经怀着相同的信念走上不同的道路,孰不知仍是殊途同归。

        曾经显赫一时的“上古战神”被时代所抛弃,被神明所遗弃,以最惨烈的方式殒灭在滚滚尘埃之中,消失在洪荒长流里。

        牢房之外引燃的火把发出一声清脆的爆竹声,四周静得吓人。

        成盛青好半晌都没有醒觉过来,他的思绪仍然沉浸在那片残酷的腥风血雨之中,中了魔障似的久久不能挣脱。

        即恒的身世实在太惊世骇俗。他早知这小鬼来历非凡,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非凡到如此地步……他甚至根本不是人类!

        “你……你……”他张口结舌,瞪着即恒的双目几乎脱眶而出。

        即恒用了很大的力气稳住自己的情绪,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回忆过那一段过往,在他意识的深处他根本不想再去回想一点一滴,每一次的碰触都是一阵抽心的痛苦。当说完最后一个字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多少年了,他曾经在梦靥里梦到自己走入魔障、双手沾满鲜血的时候疯狂叫嚣着这一切,却万万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他竟能以一个好似旁观者的口吻,极尽平静地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叙述。

        他深深喘息着,让自己保持这份平静。然而面前这个听故事的人却比他自己还要不淡定,这让他有些烦躁:“你既然要听,我便说了,没有半句虚言。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成盛青闻言一怔,忙收回合不拢的下巴,目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这是真的吗?”他喃喃地问,“这……”

        忽然他想到什么,神色慢慢恢复了镇定,甚至转为认真的神情盯着即恒:“我有个问题问你,你要如实告诉我!”

        即恒被他突然认真的表情吓了一跳,怔怔地点了点头。

        成盛青神情复杂地问:“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

        “啊?”即恒愣了一愣,这回轮到他合不拢下巴,好半晌才翻过一个白眼悻悻道,“有意思吗?”

        “有!”成盛青拔高声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你叫了我这么久的‘大哥’,我怕我折寿!”

        正气盎然、气势恢宏的一声质问响彻在空荡荡的牢房之内,在两侧冰冷的墙壁上反弹出微不可闻的余音。即恒凝了他半晌,吐出一句话:“神经病……”

        刚骂完,他忽然噗地笑了起来。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成盛青听完以后会是这个反应……他本以为至少他会惊恐,会愤怒,会……从此不敢靠近他身边……可是没有想到,他却第一反应关心的仍然是他是他的小弟,在将他从乐津那个穷乡僻壤的牢房里带出来的时候,成盛青就对他说过:今日起你叫我一声大哥,从今往后大哥我就罩着你。

        即恒忍不住心中的笑意,最初只是抿唇忍着,慢慢变成了郎朗的笑声,清晰地在牢房之中回响。

        成盛青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也不知自己为何重点会偏移到那个地方,只是如何不这样,他就无法自那可怖的真相之中抽身而出。背后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口中也满是寒意,定了定神打量着笑完以后又陷入沉默的少年。

        “成盛青,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忽地,即恒出声道。

        成盛青勾了勾嘴角:“你带给我那么多乐趣,我不介意让你有趣一回。”

        即恒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

        “即恒,如今你身负三重大罪,陛下只怕不肯放过你。但是你放心,你是为了我才亲赴奇险,为了我才身受重伤,为了我才失手被擒,大哥不会放着你不管!”成盛青斩钉截铁道,“你且不要慌张,安心在这牢里养伤,我会来想办法。”

        即恒很想告诉他不必费这个心思,那个男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的,他只不过是不巧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送到了他手里。但见成盛青双眸之中郑重的神色,到嘴边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成盛青……”他喃喃地道,“不用为我担心。你既然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区区牢狱之灾算得了什么,我自会想办法脱身,绝不拖累你。”

        成盛青眉头紧蹙,正要说话即恒便打断他:“你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打乱了我的计划。”

        他说这话时双眸之中没有丝毫波澜,那乌漆漆的瞳孔犹如黑洞般深不可测,熟悉又陌生。他不由想起当日郊西战场那双金光盛放的瞳仁,竟与眼前这眸子是同一人吗?

        那一日,少年挺身立于白虎之上,如一尊石像般挺拔,他的身影沐浴在刺目的阳光之下,犹如穿越了时光自尘埃中苏醒的神祇,孤独的少年王。

        有那么一刻成盛青感到眸中有些微水汽涌起,竟有一丝感动自体内涌出,似是为了等待这一刻他已沉寂许久,久到连自己都已忘记。也许这正是一个战者对神祇现世的感动。

        “好。”成盛青不再坚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即恒,“我会再来看你的。”

        他起身离去,每一步都迈得郑重。

        直到成盛青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即恒才轻轻舒了口气。他动了动身子,只见那铁链将他绑得结实,任凭他左右挣扎竟纹丝不动,不知是什么材质。而左手的手腕已经开始隐隐作麻,失去知觉。他将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周处的坏境,这是一件四方严密的囚室,甚至没有天窗。牢门之外摆放着各种刑具,细听周边并没有其余犯人的声响,只有一道光自牢房另一边的死角淌进来,那唯一的出口就在那里。

        即恒大概已经明白,这是个独立的囚室。他在这里不会被任何人打扰,自然也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被用刑。陛下这一次是存了心要弄死他了。

        他对成盛青说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坏了计划,可他能有什么计划,应该说能有什么计划可以在不拖累成盛青的前提下安然逃脱?没有。

        他是在郊西的战场上被捕获的,而在此之前,他私自离开沁春园,擅离职守。再往前推,是成盛青亲自将他送进宫,自打那一刻起,他在宫里的一举一动都已与成盛青的身家性命捆绑在了一起。

        一如皇宫深似海……曾有那么多次只消他翻越宫阙的城墙就可以重获自由,他都没能出去,更何况是现在?正正撞在了刀口上,不偏不倚,无比精准。

        即恒深深叹了口气,顿时感到很泄气。身上的锁链紧贴肌肤,一片透骨的寒意直钻入皮肤之中,渗入骨髓之内。他已猜得这铁链估计是什么千年玄铁一类连头熊都无法挣脱的硬家伙,而陛下又极其狡诈地将他像缠线团一样缠得严严实实,就算是大罗神仙被这么缠着也是动不了半根指头的。

        怎么办……左手的伤口已渐渐麻木,犹如一条细小的蛇顺着他的血液经脉爬上来,美浓姬的发蛊已钻入他体内,一点点蚕食他的身体。如果不能离开这里,他究竟会先被陛下折磨死,还是先被蛊毒吞噬,变成一具腐朽的行尸?他着实没有料到那个女人竟会如何执着,临死也要拉他一起殉葬。

        只有死去的人才不会改变,更不会背叛……可当深爱的人一个个被杀死时,一起死去的又何尝不是她的心?美浓姬已经了无生趣,偌大的野心之下崩塌的不过是一颗空虚的心,她牺牲一切所得到的不过是一场执念和虚妄。

        而河鹿的灭亡又何尝不是一场执念和虚妄。

        ***

        幽烛在静夜中悄悄燃烧,火苗灵动地跳跃着,烛光映着两个静默对坐的人脸庞上都铺满宁静柔和的光。是夜月朗星稀,虫鸣阵阵,然而殿中却弥漫着一股沉静,就连呼吸声都轻浅得几乎不觉。

        石砚中墨色已干,和瑾抬起手去取磨石,却听陛下道:“伤势如何,好些了吗?”

        她怔了一怔,收回了手,喃喃道:“没事了。”

        陛下将手中的折子放在一边,微笑起来:“没事便好。你大婚在即,身上带伤总归不妥。”

        和瑾低垂的眼睑微微动了一下,唇色有些发白。

        沁春园失火,这座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皇家园林再一次覆灭在熊熊火焰之中。谁也不知火势为何会突然失控,甚至绵延到了陛下的寝殿;谁也不知六公主为何会被困在寝殿里无法逃生,差一点命丧火场。

        “火不是我放的。”和瑾不自觉捏紧衣袖,声音有些艰涩。

        陛下看了她一眼,抬起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柔声安慰:“朕知道,你没有那么傻。”

        和瑾望着那双深沉的眼眸,纷乱如麻的心绪似是得到一点抚慰。

        “小瑾,你可明白,不论我们走到哪里都有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来意不善,但凡我们有一丝松懈就会被抓到空子置之死地。作为皇家人,你不该太懈怠自己的警觉,更不该将信任托付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陛下意有多指,和瑾全都明白。有人纵火弑君,偏又有人无端消失,他碰上的麻烦当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此刻是否仍在天罗疆域之内?

        “是谁在沁春园纵火,皇兄可有头绪?”她试探地问道。

        陛下抬起眼来看她,脸上浮起一股不知名的笑容来,带着难以名状的模糊笑意慢慢道:“想杀朕的人多得是,朕自有耐心慢慢与他们周旋。只是你啊,小瑾,朕有时实在分不出精力照顾到你,你莫再让朕为你操心。”

        和瑾垂下眼帘,额发顺着脸颊滑落:“是……”

        陛下叹了口气,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朕一心想把你推给暮成雪?”他看着和瑾,目光柔软下来,“朕只是觉得累了,女大当嫁,终有一日你必要走出宫门嫁为人妇,朕不可能为你遮风挡雨一辈子。所以帮你择一良婿才是朕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你可明白?”

        见和瑾不发一语,他伸手撩起她肩头垂落的乌丝,握在手心里细细地把玩,温言道:“西境虽然山高水远,但地处富裕,你到得那边自可不必担心日子太苦。更何况,西境毗邻奉阳,朕早已打算等盛青与柳絮成婚后便将他调往奉阳,他日你若觉得无聊,还有柳絮作陪。你与柳絮盛青自小相识,南王叔亦是可亲的长辈,不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慢慢地一字一字道来,声音沉稳柔和,缓缓流淌在宁静的夜里,如一位和蔼的父亲。“小瑾。”伸手在和瑾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陛下微笑着凝住她问道,“大哥为你想的周不周全?”

        和瑾确实没想到陛下竟考虑了这么多,那一声大哥诚挚之极,令她几乎落下泪来,一时间竟有些懵懂。她抬起头看着兄长深沉的双目,想说点什么,双唇微抿片刻,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

        “好了,朕知道你心下很乱,今日就不多说了,你回去想一想。夜里凉,记得多添件衣服。”说着,陛下唤了高公公带来一件长裘披在和瑾身上。

        和瑾依言起身告退,在走出朝阳宫大门时忽然站住,转过身问道:“皇兄,可有同去沁春园却没有归来的人,他们如何处之了?”

        陛下遗憾地笑了一下道:“约莫都已葬身火海了吧。”

        她有些难过得垂下头,向陛下欠了欠身离开朝阳宫。今夜月华如练,白银般的光芒洒在大地上,清清凉凉的漫起一丝凉意。和瑾裹紧肩头的长裘,虽已是初夏时分,到得夜里依然有些微凉。她坚持不要任何人护送,独自一人走在深宫长廊里,夜灯引路,明月为伴。

        身后的朝阳宫逐渐淹没在郁郁葱葱的花林之中,那华丽的琉璃砖瓦在夜色中散发出温暖的光晕,于清凉的白夜里犹如一盏朦胧的明灯,温暖如昔,却触之不及。

        和瑾遥遥望着朝阳宫,目中的纷乱与忧郁渐渐冷去,她掉转方向,却是向着另一座宫阙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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