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处可逃

会议室里人员茂盛，起初怀着万分欣喜的松井义雄，却感觉不到即将登基的喜悦，相反，他发现会议室气氛异常紧张。

        海军新来的顾问玄叶健一少将独自占据桌子一侧，带来三个佐级军官，气派派与吉永贞子排成一字坐在他身后，背靠窗户自成一体，好像为了显示别具一格，其实研究所就是海军的，何苦玩这么一套？按级别按档次他们完全有资格坐到桌子边。况且对松井义雄缺少应有的尊重，见面时齐刷刷立正，敬礼完毕再齐刷刷坐下，一切都是机械性的、象征性的。

        与松井义雄并肩而坐的渡边贤二，心里特别复杂。当初两人是铁杆，在长春时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后来佐佐木石根逐渐强势，渡边贤二就有点动摇，但畏惧松井义雄背后的势力，始终没有交出贩毒网络。最新章节到百度搜索-《天意文学网》。结果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受了好长时间的夹板气。如今，总算安定了。

        形势明摆着，关东军少壮派不惜惊动大本营驱赶佐佐木石根，还强行把松井义雄推上位，一系列运作等于在上海钉了一颗钉子，以后不但要分享海军获得的情报，还要建立一个关东军的据点，获得经济、资源、政治方面的好处，并且可以时时刻刻监视海军。

        曾几何时，渡边贤二主动降低自己的行市，平时蔫巴巴的，开会时都有意无意跟吉永贞子混一起，如今他的心气大盛!今天主动坐松井义雄身边，丝毫不感觉惭愧。虽然松井义雄如愿以偿大权独揽，但手下没有可用之人。放眼研究所，渡边贤二是他唯一的依靠，当个二把手不算过分吧。

        “没见到郭清，研究所的骨干除了沈春丽都来了，他去哪？”

        果然，松井义雄主动搭话，颇有笼络的意思，渡边贤二掩饰着得意淡淡一笑，侧脸低声道：

        “这个家伙只听鸠山君的命令，也许另有打算吧。”

        松井义雄斜了与鸠山寿行并肩的郑元龙一眼，愤愤地喘口粗气。

        打从当年围剿抗联失败时起，他就对郑元龙深仇大恨，不要说同在一个屋檐下，即使同在一座城市，即使听说郑元龙活得滋润，就足以激起他满腔怒火。

        每当走背字时、每当情绪不佳时、每当过足鸦片瘾时，他都会忍不住冲动，恨不得能肋插双翅，趁着夜色飞到郑元龙头顶，凌空抽刀把这个混蛋碎尸万段。郑元龙活着，就是对他松井义雄最大的侮辱!想不到的是，随着时间推移、战事的扩大、形势的发展，他与郑元龙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如今居然坐一张桌子。

        唉!真叫人无奈!

        不过，姜玉凤被绑来上海，郑元龙再也不敢乱蹦跶。这事儿令松井义雄特别开心，直到现在都认为，这是他少有的得意之作。坐在长条椅子远侧的段文轩就像羊圈里的毛驴一样不伦不类，打扮不协调，形象也不协调。

        最后进来的佐佐木石根与玄叶健一少将并肩，先客气地相互点头致意。然后佐佐木石根清清嗓子，态度相当温和：

        “感谢诸位光临寒舍，先说点题外话。段文轩先生从今后作为海军情报部派驻七十六号联络官，直接由鸠山寿行大佐领导；高桥正义先生已经接受满洲国外交部聘请，担任顾问，明天随我回满洲；沈春丽小姐暂时养伤，以后作为研究所研究员，接受松井大佐和鸠山寿行大佐双重领导。郭清协助渡边大佐，完毕!”

        几个所谓的外籍人员都有了归属，松井义雄不由得开始琢磨老狐狸如此安排的用意。估计老狐狸早已经与他达成秘密协议。只见段文轩惊喜地站起来，吊儿郎当敬个军礼，满脸痞子相笑嘻嘻地道：

        “谢谢将军，保证不辜负您的期望。”

        佐佐木石根没再废话，打发副官送他回医院。这个混蛋居然成功摆脱自己，和研究所完全不搭界，松井义雄极其不悦!尤其郑元龙从此脱离辖制，远走高飞，实在叫人咽不下这口气。不过还不到发言的时候，他强忍着没有做声。

        等段文轩消失，佐佐木石根突然变脸，好像暗示了什么。

        但见玄叶健一的一名手下噌一声站起来，冲门口怒喝一声：

        “请三岛由纪夫少佐!”

        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凛，不知情的都纳罕地自问：怎么回事？而松井义雄和渡边贤二和不动声色地交换一个惊惧不安的眼神。小泉次郎在后，三岛由纪夫在前，才进门口玄叶健一就站起来，倒背双手迎上去，绕着三岛由纪夫转了整整一圈。瞧架势就明白，两人之间肯定有梁子。只听玄叶健一冷笑道：

        “三岛少佐，你借黑龙会名义，欺压日侨，贪污公款，横行不法，包娼庇赌，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上海战役爆发时，你为了鸦片，险些泄露了海军进攻吴淞口和奉贤的计划。怎么说？”

        多少年的旧账，今儿翻出来什么意思？

        堂堂海军少将——而且这阵势一下子让人想起海陆军之间的新仇旧恨。外人不知道的是，日本海军现代化走得是英国的路子，将官们相对也开明一些，注重技术、紧跟时代潮流。为了对付当时的沙俄，英国人教日本海军下了功夫，使它迅速地从一穷二白发展到世界海军强国，接连取得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的胜利。

        对比强烈的是，陆军更重视传统，素质较低。一些将领沉醉于历史上的功绩，蔑视技术进步、拒绝战略战术现代化，思想非常落后，即使到现在对机枪和坦克的应用也没有足够重视。

        很不幸，海军走在技术现代化前沿，却在国内政治斗争中失败。东条英机出任首相后，陆军明显受宠，成为战争的主角。海军将领虽然不服气，也没法子。玄叶健一早期负责海军在上海的情报部门，但就是个书呆子，当参谋还可以，独当一面根本不行。

        上层苦于情报没有起色，不得不启用西村佳彦，给了他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三岛由纪夫有黑龙会撑腰，又考上关东军，根本不尿他。如今玩秋后算账？

        如果佐佐木石根出面，指控三岛由纪夫不听指挥，导致刘平平逃走、导致沈春丽被袭、导致抓捕段文轩失败，松井义雄自信自己扛起来，了不起叫他戴罪立功完事。

        毕竟自己马上就是研究所事实上的一把手，谁都得给点面子。

        但现在由海军出面，指控的又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那时候他还在东北，怎么帮忙？三岛由纪夫挺害怕，虽然挂着少佐头衔，但他毕竟没上过战场，不过是租界里的一个流氓，面对众多军官心里不免打小鼓。见松井义雄装聋作哑，他横下心来抗声道：

        “我是陆军少佐，不是海军的。”

        言外之意，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户籍警察各管一片、刑事警察各管一案，海军管不着他，一个不成为理由的理由。佐佐木石根冷哼一声，目光犹如聚焦一般，死死盯他一眼，轻轻道：

        “三岛君，你也不属于陆军，你是黑龙会的!忘记啦？”

        打蛇打七寸，跟老狐狸佐佐木石根掰扯还想赢？三岛由纪夫一下子瘪壳子啦!他可以藐视海军甚至陆军，但绝不敢不承认自己属于黑龙会。问题是，他的一些所作所为，直接违反黑龙会条例。如果佐佐木石根祭出帮规，那可就麻大烦啦。

        佐佐木石根略略一扬下巴，鸠山寿行站起来冲门口喊：

        “郭清!”

        消失很久的郭清应声露面，进门先鞠躬行礼，然后也不看三岛由纪夫，把手里的一叠材料往会议桌上一摆，后退一步轻声道：

        “三岛少佐在虹口附近设有据点，专门负责从七十六号监狱捞人，有时候还安排手下绑架租界里的阔佬，然后再自己出面帮忙赎出来。当然，要收取大量好处。另外，一些被捕的抗日分子因他插手，七十六号不得不释放。证据都在材料里，确凿无疑。”

        死证!

        三岛由纪夫面如死灰，包娼庇赌算不上什么，贩毒是为了黑龙会，贪污也好说。但强迫七十六号汉奸绑架阔佬、释放抗日分子，确实没法子解释，而且经过他长期运作，如今已经成为收入颇丰的产业啦。在座的郑元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狡辩不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郭清又道：

        “与满洲国朴部长一起被炸身亡的刺客，是潜伏在租界的中统特工，七十六号曾抓捕过，三岛先生接受委托保释他，给予长期庇护。委托人正是张志平的联络人之一，幕后金主是韩国流亡政府!事后，关东军特高课派人来上海调查刺客，三岛先生拒绝承认。当然，他确实与张志平不认识。”

        朴部长的案子由此而发!刺客是朝鲜半岛的抗日分子、也是中统干将、还与朴部长有某种联系，身份暴露后受委派北上，用一颗炸弹结束了自己和朴部长的性命。事件背后还有张志平和韩国流亡政府的影子，难怪牵扯到郑元龙的韩籍保镖!线索相当关键，按此顺藤摸瓜，兴许可以发现更多秘密，完全可以置郑元龙于死地。

        这时候严惩三岛由纪夫，亲者痛仇者快!等于帮郑元龙脱罪!松井义雄认为自己终于找到切入点，可以给三岛由纪夫一个翻身的机会!他死死盯着郑元龙，挺直腰身清清嗓子正准备插嘴，渡边贤二悄悄碰碰他膝盖，明显示意他稍安勿躁，现在还不到发言的时候。

        佐佐木石根虽然半低着头，但仿佛能未卜先知，凭第六感就知道松井义雄的心事，对玄叶健一笑笑，喃喃自语般道：

        “明天将是崭新的一天，研究所将由松井君主导，肯定会蒸蒸日上。我不会遗留下案子影响诸位同仁未来的努力!”

        老狐狸也太狂了，等于公开宣布自己在位时的决定不容继任者翻案!难道他金口玉言？松井义雄头皮一炸，正准备据理力争。佐佐木石根根本不给机会，继续淡淡道：

        “三岛君，我已经与你们会长头山满联系，即日起，由小泉次郎接替你的所有公开和秘密职务。你制裁吧，家属会得到优厚抚恤。”

        语气非常温和，犹如长辈劝晚辈迷途知返、犹如父母劝流浪的孩子回家。完啦，就这么送掉自己的小命？三岛由纪夫听了眼前一黑，顿时像死狗一般瘫软在地，嘴里还歇斯底里地哀求：

        “将军……将军……将军……”

        可惜，小泉次郎一扭脑袋，门口的护兵立刻架起他，连拖带拽地把他拉了出去。松井义雄再也忍不住，抗声道：

        “将军，应该给三岛君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朴部长的案子始终没有侦破，现在正是难得的机会。”

        佐佐木石根好像没听见，笑眯眯看着郑元龙道：

        “请回去准备吧，明天下午启程。由郭清送你。”

        待郑元龙和郭清离开会议室，佐佐木石根缓缓转身，望向松井义雄的目光比傍晚的阳光还温暖，语重心长地道：

        “松井君，做大事的人应该往前看。汉代的樊哙讲：大行不拘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朴部长的事已经是过眼云烟，如今即使查到真相又如何？眼下帝国需要她的忠诚将士们齐心协力，巩固和扩大这场战争的成果，创超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懂吗？”

        故弄玄虚!松井义雄没有吱声，心里却不愤地嘀咕：为区区一点纠纷，硬找邪茬儿杀三岛由纪夫，无非是为了讨好郑元龙。还有就是为了夺取黑龙会在租界贩毒的利益，装什么高大上!

        呯!后花园传来低低的一声枪响!好像还有惨叫声，但马上又传来两声枪响，然后，一切恢复平静。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第一枪是三岛由纪夫自己开的，或许他没把自己杀死，小泉次郎又补了两枪。

        没有人做声，包括佐佐木石根在内，所有人的脸都紧绷着，腮帮子上的肌肉时不时还抽搐几下，看起来狰狞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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