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水 53

第一卷  浮水(53)

        我们几百人汇集在广场，摆开展示牌，拉开“青天做主，为民申冤，严惩凶徒。”的横幅标语站成一排，向围观的市民控诉被流氓欺压的惨状。人潮汇拢，纷纷阅读展示牌上写的控诉书，有照片为证，被打砸的商铺现场为证，坐着担架，拄着拐杖的伤者作证，市民们听闻后愤慨万分，齐声痛责黑社会。韩雪和叶思琦没敢来，倒是张老头到场，请了几个媒体朋友助阵，录像、拍照，我和魏薇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大声讲述事情经过，高喊痛骂歹徒的凶残。盲人老夫妻情绪激动，挤到人前开始哭诉，跪地，声泪俱下。这时正是下班高峰期，人流越汇越多，片刻后，很快拢了数千人，挤满广场。

        警察比我们想象中来的迅速。七、八个制服武装冲进人圈，喝令我们立即解散，不准扰乱公共治安，否则将全部依法抓捕。大家一片茫然，被推推搡搡扯开，标语和展示牌被没收，场面顿时潇冷。我有些气妥，心虚拉着魏薇闪到后面。蔡老板突然爆发，高声质问带头的警察，为啥不缉凶反而打压老百姓？政府不为民做主，难道要包庇黑社会？警察怒了，不辩解，一把揪住蔡老板的衣领，死命将他往警车上拖。老板娘被吓到，抱住警察的腿苦苦哀求，也被他们拽倒，她不松手，扑在地上被拖着走。这时，旁边有人伸手拉住老板娘，一双手，两双手，数双手紧紧地抱住她，像拔河一样从警察手里抢人，任凭警察怒骂也不松开，大家默默无声，护着蔡老板夫妻。人群围拢，死死堵住警察的去路。

        “你们想干吗？有问题可以去派出所报案，到法院解决啊！”带队的警察队长汗流浃背，叫喊：“聚众闹事严重违法，你们……”蔡老板哭喊：“我不活了，你干脆就地枪毙我，来啊！打死我啊！”警察队长环顾四周，大概他看到一片愤怒的面孔有些架不住，他放松口气说：“有什么委屈请到派出所说明情况，坐下慢慢讲，事情总要解决，你们这样闹影响不好。我们是人民警察，职责是维护公共治安，不会有意为难你们，请你们配合工作……”他正讲着，人群中突然有人伸手打掉他的帽子，骂：“妈拉个逼！啥子人民警察？操你妈的只会抓人民。”队长转身厉声问：“谁？是谁？”没有人回答，只有无数双喷火的眼睛。他咬咬牙，吩咐警察放开蔡老板，带队拨开人群匆匆离开。大伙立刻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簇拥着蔡老板高呼：“法办黑社会，严惩凶手。”尽情宣泄着积压已久的苦闷情绪。

        我被市民们的正义举动感染，激动万分，兴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世间毕竟还是好人多，都还有良知，大家团结在一起齐心，不用畏惧邪恶，害怕流氓。我们仅仅想平凡地活下去，辛苦挣钱生活，在一个有法律道德的地方生存，没人能剥夺我们这一点卑微的要求。

        我想冲上前大喊大叫。突然背后有一只手拉住我，将我连拖带拽地拉出好远。天光黯淡，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凭借手掌肌肤的粗糙感，我知道他是伍勇。“放开我，干嘛？”我急吼。伍勇拉着我离开人群才放手，严肃说：“我们走远点，防暴武警一会就到。”我满不在乎说：“怕什么？我们又没怎么招，只是在讲理。”伍勇叹气说：“你听我劝好不好？我干过这一行当，一切只按照上级命令行动清理。”我问：“什么行动？”伍勇望着远处的人群说：“我们走去天桥远看，等会你就见到了，今晚难免会流血。”我听得害怕，回过神，心想似乎有这种可能，毕竟事态闹大了，政府不可能不管制。我跟着伍勇走了两步，突然想到魏薇和张老头还在人堆里。我心慌对伍勇说，要回去找，他无奈只好陪我跑回去。

        广场上的人实在太多，连绿化带上都站满了黑压压的人。我夹在人缝中找寻一阵，没看到魏薇的身影，最后反和伍勇走散。透过喧闹的人声，远处突然传来尖厉的警笛声，似乎有十几部警车在鸣笛，从远到近，向广场围拢。我一阵紧张，高喊着魏薇的名字，拼命逃离人群，黑影憧憧，我已看见警灯的弧光闪动，割裂夜空。

        我有制服恐惧症，从小就怕国家机关的各种工作服，尤其最悚警察。八岁那一天的遭遇让我记忆犹新，却又支离破碎，我记得一些印象强烈的场景片段，恐怖异常。警察把我带进一间明暗晃动的小屋子，不停询问我妈杀人的过程。我记得我害怕地哭，喉咙嘶哑的声音，警察逼近我的面孔，他们帽子上闪亮的徽章，厉声呵斥着不准我哭。小屋子里似乎没有窗户，日光灯蓝幽幽，发出可怕的“嗡嗡”声……我什么都记不得，但他们拼命问我话，用手敲我的头……那晚在广场上，仿佛记忆重现，类似的场景轰然从我心底涌出，让我恐惧万分。当看到一排排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过来，身穿防弹衣、头戴钢盔，手持警棍和盾牌，我崩溃了，转身拼命逃。越过绿化带，沿着南河死命跑。当看到河边的公共厕所时，我就像溺水的人，快要半死突然抓到了救生圈。我一头冲进女厕所，钻到隔间，锁门，蹲在茅坑上，抱头作拉屎状。

        我吓得撒尿，淋湿牛仔裤一大片，粘乎乎贴在大腿上，紧绷绷的感觉。我抱着头靠墙捂住耳朵，害怕听到厕所外面传来的各种嚣闹声，每一个重音都让我簌簌发抖，想起昨晚在酒吧里，听到流氓打砸砍人的情景。这次我死定，肯定跑不脱了，如果有人将我供出来，指证是我策划的活动，即便我跑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抓回来，绝对要被判死刑。我听小七讲过，包了胶皮的警棍打人不见血，只留一道道内伤，死疼……被手铐吊在铁杆上，金属环圈深深陷进皮肉，腕骨都会被勒断……枪毙犯人时，子弹能将头颅炸开……各种恐怖的念头乱纷纷地冲击着我，让我几乎晕过去，直到我听到一阵响亮的歌声。

        有人在高声歌唱，很多人……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来倾听。没错，真的是歌声，一首雄壮有力，人人都熟悉的歌……像天上扯闪打了几万个闷雷，歌声滚滚轰鸣，冲进茅坑，震动墙壁嗦嗦回响。我慒慒憧憧走出厕所，跟随歌声一路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广场上，无数人手拉手，臂挽臂，形成一眼望不尽的人墙。他和她，他们就这样挽手站立，高声歌唱，张大嘴巴，发出震耳的声音，有人在哭泣，无声流泪，不抹泪水，任由泪痕滑过脸庞，淌到嘴巴、喉咙、胸膛，流进心房……我呆呆望着表情决绝的人群，被深深震撼。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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