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chapter 16

“我感觉很奇怪，队长。”伊利克森在电话里说道，“我感觉非常奇怪，以前从没有一场比赛让我有这样的感觉。那甚至都不是沮丧，输球的那种沮丧，而是……没能完成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比赛，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这并不是那场友谊赛之后伊利克森与克里斯蒂亚诺的第一通电话。在他们第一次通过电话连线的时候，克里斯蒂亚诺就提醒过他，在葡萄牙队以外的地方用“克里斯蒂亚诺”或者“cris”、“机器人”来称呼他就行。这当然是为了伊利克森好，毕竟他作为巴萨球员，不适合对一名皇马球员表现出过多的信任和依赖来，而“队长”显然是个被赋予了很多含义的词汇。

        它意味着一种包容，一种责任，甚至是某种时候的一种传承。总之，巴萨的球员们也许能接受伊利克森亲亲热热地称呼克里斯蒂亚诺为“克里斯”，但他们绝对不会对于“队长”这个延续到国家队以外的称呼无动于衷。而克里斯蒂亚诺本人也不会这么做——固然，他对蝴蝶有着极为明显的好感，但是“队长”这个称呼，毕竟意味着太多教导式的链接了。

        伊利克森可以懵懂，但是历经过豪门更衣室变迁的克里斯蒂亚诺不会犯这种错误。他在最开始就提出了国家队以外要更改称呼，无视蝴蝶不情愿的撒娇。最后伊利克森还是妥协了——他勉勉强强地选中了“克里斯蒂亚诺”这个称呼，据说他觉得这比“克里斯”在亲近之余更添一分庄重。克里斯蒂亚诺的音节比起克里斯要长好多，每次伊利克森清脆宛转地念出来，两人心中都有一股古怪的微小电流划过。

        但是在这通电话里，伊利克森很罕见地回到了“队长”这个称呼——这意味着他在足球上感到了困惑和不安，要向自己信任的前辈求教。这种私人关系比起一般的友谊更需慎重，但伊利克森毫无保留地将信任交给了实际上只相处过短短几天的克里斯蒂亚诺。他信任他，孺慕他，并认真向他请教，绕开了那些相识更久、亲身经历过这场比赛并且一定愿意指教他的巴萨队友。

        他说：“报纸上似乎没有在批评我，我去看了我的社交网络，球迷们都在鼓励我，说我是这场比赛的亮点。但是队长，为什么？我始终觉得奇怪，太奇怪了——我被打断了，那就像是……像是你出去跑步，但是他们不让你出汗一样，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感受不到那种输球的痛苦，我只是觉得茫然不适，还有就是彻底的奇怪。”

        克里斯蒂亚诺当然看了这场比赛，所以他听得明白伊利克森的意思。尽管对方似乎因为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而不会表达，只是反复地强调着“奇怪”这个词，但是克里斯蒂亚诺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仅仅是为了是否要接受“队长”这个称呼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决定接下这份信任与责任——是的，克里斯蒂亚诺习惯承担责任。伊利克森是葡萄牙国家队的一员，他愿意给他教引和指导。称呼的问题可以稍后再谈，他只是不想在这一刻辜负电话那头……那个充满信任的男孩。

        “i1i，”克里斯蒂亚诺用一种温和低沉的口气说道，“你没有觉得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不同吗？你对待它和对待往常的比赛不同，甚至从赛前一天你给我打电话的那个时候就不同了。比赛还是一样的比赛，欧冠和西甲即使有差别，但影响也不会那么大。真正改变这场比赛的，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的想法？”伊利克森站起身来，他抿着嘴唇，一只手握着手机紧贴耳朵，另一只手自然下垂，走到了房间的窗前。他住的地方采光很好，正对着的就是二线队的那片球场，伊利克森不确定地自语，神情十分苦恼：“是我的想法变了吗？”

        阳光是淡金色的，或者是没有颜色的，但这就不能解释为什么它使伊利克森浅金色的丝镀上了一层闪耀的光泽。伊利克森站在窗前，侧边的额头轻轻抵着透明的玻璃，他看向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绿茵场，休息日也还有二线队的球员在那里加练。他们和他差不多大，有的比他还大一点，但他们都显得那么认真和顽强，汗水闪耀着动人的光泽。在他的耳边，克里斯蒂亚诺还在说着：

        “i1i，我并不觉得是你过于看重这场比赛导致心态失衡——正相反，我觉得这是你在接受足球的一个表现。在这个过程中，你也许会觉得陌生和别扭，但这都因为你开始在意我们都会在意的那些东西了。你觉得奇怪，因为你没有做完你想要做完的，但是如果进了一个球呢？我觉得这也许是一种责任……你对自己许下的一个承诺，这才是关键。”

        “接受足球？责任？”伊利克森重复道，他今天仿佛只会重复克里斯蒂亚诺的话了，“是因为我开始在意足球以外的东西？”

        “i1i，你不能一直把足球和足球比赛分割开来看，又或者简单地把进球当成任务。对于现代足球来说，足球和足球比赛本来就是一回事。”

        在马德里，拉芬卡富人区的一幢豪宅中，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从褐色的长沙上站起身来。他伸展了一下太久保持不动的双腿，顺手关掉已经静音了许久的电视，然后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以同伊利克森如出一辙的姿势和方向。外面是明亮耀眼的阳光，马德里的阳光总是这么热烈。而克里斯蒂亚诺对着那台小小的手机继续讲道：

        “在这样级别的比赛中，赛前主教练肯定和你谈过话——这个不必回答我，我们不是在讨论更衣室的事情——他肯定有告诉你他的期望，而你不能完全理解，你只能把它具象成目标，比如赢球，比如进球。而赢球是一支球队整体的工作，所以你觉得自己应该要进球。当你没有进球的时候，你就突然觉得缺了点什么，而这就是一种责任感。”

        伊利克森是个非常奇怪的球员，他可以很认真地去听从教练的吩咐，执行战术安排，做球、拉边、助攻都没有问题。但他的身上始终有一种特别自我的东西。这种东西能够成就他，使他灵动而透澈，却也能够阻碍他取得更进一步的成就。克里斯蒂亚诺在葡萄牙国家队的时候就隐约感受到了这一点，但这场比赛之后他才对于伊利克森的情况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i1i，我看了整场比赛，你踢的非常认真，甚至就是太认真了。你在用心感受这场比赛，感受一场既普通又不普通的足球比赛——它对你来说是一场普通的比赛，但因为你挑中了它来思考，所以又变得不普通了起来。你感受了这场比赛，所以你会被它的输赢，它的整个气氛影响到。这对你来说是宝贵的经历，i1i。每个顶级的球员都是用脑子踢球的，他们肯定会经过一些思考的过程。尽管，呃，你需要思考的那些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你……太独特，太不可思议，无法复制，也就很难言说。”

        “这是我和你——你们的不同吗？”伊利克森问道，声音里有一点儿委屈，“但是队长我还以为……我们有些地方是很相似的，我们快乐时的频率都是一模一样的。”纯粹的就如同水晶。

        “但我走的是职业球员最常见的一条路。”克里斯蒂亚诺说道，“i1i，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在街头玩球，那时候我就只是单纯地喜欢和迷恋这项运动。我也许很喜欢赢，但我还想不到自己将来要以它为生——等我大一些，被选入了青训营，我和那么多的同龄人在一起，明白我的天赋与责任，我自然而然地就完成了从兴趣到职业的转变。我很早就明白自己要成为世界——”他忽然间停顿了一下，“世界最佳。可是你不一样，i1i。”

        克里斯蒂亚诺说：“i1i，你的天分是为足球而生的，但你之前的时间里一直是在很散漫地展兴趣。巴甲是很灵动，但它的散漫和自由太容易掩藏一个球员对比赛的真实态度了。它在你最初接触足球的时候就把这个问题押后，所以轮到我们现在来解决。”

        “i1i，如果你只是想要享受足球，你的世界里只有足球和自己，这当然没什么不对。可是你现在是在巴萨，在……咳咳，好吧，顶级的欧洲豪门，你不可能拒绝别人进入你的球场。这就好像一个游戏升级了，变得更加正式和职业了，别人都是在用工作的态度做事，而你不能继续玩游戏，哪怕你天资再出众也不行……i1i，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规则。在这里有些东西不重要，有些东西则非常重要。没有人可以真的置身事外。”

        “这不是一场游戏，你需要在乎的东西更多。不是说你不能再感到那种纯粹的快乐了，但你同时必须接受一些属于成年人的……责任。竞技有时候很残酷，有时候又非常动人。它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和游戏式的野球完全不同，i1i。足球比赛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它狂热又迷恋，置身其间的人无法不被它打动，被它的热情所感染。现在的你就是这样。可是i1i，你必须得想清楚，你想要踢职业足球吗？你愿意成为职业球员吗？你愿意在快乐之前先追求职业性的胜利，接受更多的人进入你的世界吗？你也许——”

        “我想要和你站在一起，我想要为你取得胜利。”伊利克森不等克里斯蒂亚诺的话说完就打断了他，他的语气急切又热烈，“是这样的吗？”

        两个人都明显地感到心跳乱了一拍，克里斯蒂亚诺快地咳嗽了几声，他含糊地说道：“也还不是……必须是你自己想要胜利。”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的胜利。”伊利克森清晰又缓慢地说道，语调里带着些微的困惑，“这还不够吗，克里斯蒂亚诺？这还不够吗，队长？”

        他念起“克里斯蒂亚诺”这个名字时的声音简直要命——又温柔诚恳，又清脆明亮，音节起伏之处宛转而动人。克里斯蒂亚诺的心突然之间跳得飞快，他对电话那头的金男孩说道：

        “不是这样，i1i。”他狠了狠心，语飞快地说道，“如果你只是想要为一个人，或者为一支球队，那不叫职业足球，你必须弄清楚两者之前的区别。”

        电话那边久久没有传来回答，克里斯蒂亚诺的心忽然又软了下来，他温和地说道：“这问题不是能一时想得清的。离赛季结束还有一个多月，你再好好想想看。到时候，如果你下定决心走职业足球这条路，我可以帮你推荐一个非常优秀的经纪人。非常期待我们在葡萄牙的见面。”

        他没有说任何暗示性的话，这对于热切盼望葡萄牙在欧洲杯有所作为的克里斯蒂亚诺而言是不正常的——然而，把这一切放在伊利克森·萨米特的队长这个角色上，又显得那么自然而然。就如同伊利克森喜欢和信任着克里斯蒂亚诺，克里斯蒂亚诺同样愿意为他之后的职业乃至人生选择让步，伊利克森值得他真正想要的一切。

        克里斯蒂亚诺和葡萄牙也许可以作为他感受职业足球的一个切入口，这个切入口由于在他职业生涯选择中产生的意义而被赋予了浓重的情感，使他在为它而战时更加深情，这完全是可以的。但伊利克森的才华不该沦为某支球队或是某个人的奴隶——他不能被情感绑架，误以为这就是理解了职业足球，然后仓促地走上这条道路。他应该值得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克里斯蒂亚诺是如此地相信着这一点。

        “让我再想想吧，队长。”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伊利克森软糯中略带困惑的声音，他皱着眉头努力思考的神情几乎立刻跳到了克里斯蒂亚诺的眼前，生动无比，“让我再想想，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此时面对的是同一片灿烂的阳光。克里斯蒂亚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唾沫。他说：“祝你好运。”然后难得地先挂了电话。

        电话的另一头，伊利克森举着手机很久，都没有放下来。他的胳膊有些酸痛，那张古典而精致的面容上却带着沉思和一抹淡淡的、自内心的笑意。他静静地听了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很久，散开的瞳孔慢慢地收拢。伊利克森很轻很轻地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那头说道：

        “也祝你好运，克里斯蒂亚诺，祝我们好运——谢谢你，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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