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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舞雩求好


天边的黑鹰一掠而过。

        冰冷的朔风刮过之后,又多了一抹日头暗淡的暮色。

        谢渊骑在马上,抬眼望了望走在队的嬴沧,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从他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一个坐在马上的背影,那脊背刚直不折,如同立在队列中的鹰旗,让他一眼就能找到。

        连着这好多天,谢渊再也没有见到嬴沧的正面,只能像现在这样,从队列的中间远远地望上一眼,仿佛那天嬴沧的出现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一般。

        那日听了谢渊的回答,嬴沧便再未对他的身份产生哪怕半分好奇。

        谢渊想将自己精心编造的身份和盘托出,可是嬴沧听了他的话后,面上并无探究,将他后面想说的话通通堵在了喉咙里。

        ——嬴沧从不担心谢渊逃走,更不担心他将这里的消息传递出去。

        因为谢渊自己都知道,他做不到。

        长长的队伍密密麻麻的从沙堆上一路压过去,马蹄踏过,一片烟尘沙海。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马蹄如奔雷,一列人数和嬴沧这边差不多的队伍急朝着这边冲过来。

        领队的那人踩着马镫,在□□那马都还未停稳之前,已经跨马而下,右手重重锤向心脏,伏跪了下去。

        身后身着铠甲的兵士们没有丝毫犹豫,在领队那人翻身下马之际,俱斜斜勒住马绳,跨马而下,跪地伏拜。

        数千人铠甲色彩浓重,如厚密的乌云。

        ——成安到了。

        两队被城主亓修派出来寻找嬴沧的队伍,终于在这一天遇上了。

        接到了起身的命令之后,成安捏拳一挥,身后的人马有序地散开。

        两队人马迅地交叉在了一起,两道黑色的洪流会合,在瞬间就再也分不出前后的队列了。

        谢渊队伍后面看的心惊。

        他万万没有想到荒海的兵甲已经被训练成如此有序的方阵,一跪一起间可见其极高的驾驭之势,比起周王如今的拥军……

        谢渊目露忧色。

        两列合并的队伍前走了大半个时辰,整个队伍的度突然放缓。

        前方出现了一小片绿洲,青色的水带蜿蜒曲折,不知从哪处的地下暗河细细的涌出冰凉的水来。这块绿洲出现的时间极短,只怕只有冬日才会显现出来。

        就地扎营的命令一下来,马上的人纷纷下马,开始在这一湾水边安营扎寨,埋锅做饭。

        在马背上的这十来天,谢渊一直惊叹于荒海人对这块荒漠的熟悉程度。哪里有水源,哪里有绿洲,他们总是异常清楚,就连在茫茫黄沙中辨认方向也格外准确。

        谢渊在来时也看过荒海的地图,但这几日走的方向和线路,已经彻底的脱离了地图的范围,来到了周人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谢渊疲惫地下马,打算腆着脸牵着自己的马去讨要些干粮。

        自打嬴沧下命令让他跟着一起回返之后,吃喝倒是没有为难他,也给他安排了一顶单人的帐篷,只是在取食过程中难免要受些排挤和欺凌。

        大周荒海十年一战,不知多少荒海人依旧对周人充满仇恨,这些铁血军人没有提刀杀人,便是对他客气了。即使是在通商的绿洲上,荒海人与周人也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就连交换物品都是沉默的。

        和平与仇恨,在这样的绿洲上有着非常鲜明的体现。

        正当谢渊要进帐之前,一道极快的身影驾马奔驰而来。

        能够在营中骑马的人,必然身份高贵。

        谢渊扭过头去,正好望见一双骨碌碌闪着好奇的黑瞳,正从马上俯视着他。

        谢渊被她带来的寒风吹得打了一个寒颤,抬眼不解地望着亓眉。

        亓眉的头再次盘了起来,不过这次倒是没有咬在嘴里,而是好生生的将尾藏在了髻里。她的脖子边围着一圈白绒绒的毛边皮裘,看那品相应该是极好的毛皮制成的,价值不菲。

        那软呼呼的绒毛将她的一张小脸托在其中,让她的整张脸看起来粉雕玉琢,娇俏可人,映着她那双灵动的黑瞳,好看极了。

        亓眉捏着鞭子跳下马来,曾经啜饮死马血的狼狈模样已经不复存在。

        她抱着马鞭围着谢渊转了一圈,接着又转了一圈,嘴里不住啧啧称奇,道出的话却让谢渊差点一个趔趄。

        她说:“喂,我说,你应该还是处身吧?”

        谢渊被这句话砸得晕晕乎乎,忍不住张了张嘴,这个看起来就十分年幼的小姑娘,真是让他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他的脑子也转了一圈,又一圈,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也许是谢渊的表情太惊讶,太为难。

        亓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看起来也就及冠之龄,难不成已经娶妻生子了?”

        “无……并无。”谢渊涨红了一张脸,瞪着眼睛算是给了亓眉一个回答。

        “那可不就结了,接着——”

        亓眉两眼一弯,将身上的皮裘解下,一把扔到谢渊的怀中。

        她嘻嘻一笑:“我可还是待嫁闺中,可不能将狐裘送了有妻有子的已婚郎君。”

        谢渊还一脸的不知所措,只感觉怀中被扔了一团带着少女香气,又软呼呼的东西,只得用手一接,刚好捧在怀里。

        亓眉送完东西就跨上马,正准备扭头就走,想了一想又掉转马头,那双好看的黑瞳一瞪,冲着谢渊道:“你今天便要穿上,明天启程若是见你没穿,我就提刀砍了你脖子。”

        谢渊摇摇头,不以为然。

        这小姑娘的词汇可谓是贫乏至极,这么多日,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威胁人的话,他都有些听得耳朵起茧。

        谢渊将这件事放在了一边,开始认真思考起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来。

        这边的亓眉虽然在谢渊面前潇洒无比,转身便气鼓鼓地往回冲,下马就将鞭子往一边甩去,扔给一个营帐口的侍从。

        帐中。

        亓眉掀开帐帘,正好看见嬴沧懒散地半躺在塌上,手上捧着一本古籍,斜射的夕照和他的目光纠缠在一起,一瞬间的时光倾轧,让人呼吸都浅了下去。

        成平和成安正跪在他身边,也不知道刚才说了些什么。

        见到嬴沧这副享受得不行的样子,亓眉只顾得上睁大她那双极大的眼睛,怒视着他。

        嬴沧面无表情地翻动了一下书页,语气里冷冰冰道:“哦?你的塌上郎君这下得了你的狐裘,大约是不会冻死了。等回了城,见了亓修,还能引见一二。”

        这下轮到亓眉涨红了脸,冲着嬴沧大叫:“你到底有完没完?我相郎君这事儿什么时候能过去?你明知道我喜欢那狐裘,那可是我兄长不知道打了多少只雪狐才给我做这么一件!”

        嬴沧又翻了页书,面色无波,气定神闲:“我又没有逼着你将这狐裘赠与他。只是这天气渐寒,我也不好让他活不到那一天吧?”

        亓眉听着嬴沧一直提自家兄长,一腔愤怒狂躁如虎,只恨无处泄。

        成平在一边听得想笑,又不敢笑,只得用手拂了拂上翘的嘴角,做出一个抚须详思的姿态。

        亓眉气红了一张脸,转而怒瞪成平。

        成平忍着笑道:“眉姬您可别瞪我,我就是再有胆子也不敢接下主公赐的狐裘。”

        成安和成平对视一眼,咳嗽了一声道:“我自然,也是不敢的。”

        亓眉感觉自己的胸中的郁燥之气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嬴沧明摆着就是耍自己,被拿捏了这么一个把柄,当然是只能听他一个人的话。

        她这几日被鞍前马后的差遣还少吗?

        成平好不容易将兄长赐的狐裘给她带了来,也不知道这狐裘是哪里惹了他,竟然都不许她穿着了。她道要收起来,嬴沧那厮便三两句话,连着引诱加挑拨,处处是坑,句句是计地让她心甘情愿地将狐裘送了去。

        给了成平成安任何一个人,料他们也不敢私藏,等这事情过了,还不是得乖乖地送回来。而若是送了那周人,算是经了一道外人的手,她可就真的拿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的亓眉真真忍不住要扬天长叹: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嬴沧狡诈如山狸啊。

        就在嬴沧捉弄亓眉的时候,谢渊这边,也不太妙。

        谢渊面如苍纸,削瘦的身体蜷缩在床角,右手握着胸前那块铁盒,手指都要捏进麒麟的身里去了。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而谢渊服下的跗骨,第一次作了……

        王宫大殿那么一闯,谢渊和王上最后那么一丝丝情谊的羁绊,也被彻底的毁在自己手中。

        为了救下冤屈入狱的父亲,他自愿服下跗骨□□,让周文漓对他放心。

        他想好了一切应对之策,只是没有想到,这跗骨竟然作的如此之快。

        跗骨作之时,浑身滚烫,犹如热之症。体温升高即会触动跗骨的毒性,让毒疮在骨髓里蔓延……

        跗骨之毒,因此得名。

        而跗骨之毒,也因此难以祛除。

        周文漓将这块打造成麒麟模样的盒子赐给他,告诫他一定要按时服用解药。

        这铁盒里装的哪里是什么去热的药丸,装的分明就是他用来续命的跗骨解药。

        而所谓续命的解药,不过也是用以退热的灵药罢了。

        服用一次便少一次的解药,一铁盒,也就将将能让他撑够一年。

        前几日谢渊将一枚药丸赠予嬴沧,他便少了一枚。

        只听说第一次作的痛楚是最浅的,所以他咬紧了牙关,只望将这次的作熬过去。

        谢渊此刻的嘴唇干,面色被疼痛渲染得一片苍白。他的浑身上下像是被蚂蚁啃咬一般,从骨髓里长出跗骨的毒疮,皮袍之下的肌肤,有切肤之痛。

        出帐便是兵营,他不敢出声,更不敢喊。

        剧痛之下,谢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郁结的痛楚从胸口处传到四肢百骸,浑身如同万蚁噬体的痛苦密密麻麻激荡开来。

        那咳嗽的声音透过那薄薄的门帘,一直传到外面去……

        就在这时,许多天都不曾见到的秦九,撩开门帘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借着斜斜照进来的残阳,他看见了面色潮红的谢渊……

        一张雪白俊朗的脸上染上桃色艳红,眸色沉沉,浮浮徘徊又如草木清透,紧蹙的眉梢斜入鬓角,那狭长眼尾向上微微挑起,余一丝眼风便是万种风情……

        秦九的眼瞳微微紧缩,胸腔里那一团血肉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仿佛是中了邪一般,几步跨过去,火烫粗糙的手指划过谢渊的眉眼末梢,最终两个手指紧紧掐住他的下颌,将他的一张脸抬起来。

        四目相对。

        谢渊的后背还有咳嗽未褪的颤抖,他伸出一只手去,握住秦九的手指,极力想要推开他。

        看惯了荒海中被风沙素裹的荒海人,肤色盈透的周人似乎要更合秦九的胃口。

        秦九惊叹于这具身躯中散出的别有不同,谢渊削瘦的身体里仿佛浸润着透骨的天成贵气,微微抬起的下颌于细长的脖颈形成一个冷傲的弧度。

        秦九低沉的声音忍着不住赞叹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生得很漂亮……”

        谢渊皱眉,不知道是麻木还是跗骨的毒性已经过了,他感觉四肢百骸的力气渐渐地回到自己的手上。

        秦九见谢渊的脸颊粉得诱人,大手忍不住摁住他的后颈,将他禁锢在身前,舔了舔自己厚厚的嘴唇:“相较之下,周人的确细皮嫩肉,你莫不是女扮男装专程送上门来的?”

        谢渊抿着唇,目光锋利如刀。

        秦九哈哈一笑,只余四根手指的右掌向他的领口探去……

        谢渊忍无可忍,咬牙握拳,膝盖微弯,脚尖在地上一撑,让秦九的手指擦着自己的脖子穿过去。紧接着秦九手指一扣,手指灵活如蛇,眼见就要捏住谢渊细长的脖子。

        谢渊微微偏头,举起右手,用尽全力地往秦九的胸口锤去。秦九之前和嬴沧打斗的伤口还没有尽好,被谢渊当胸一锤,往后退了去,在退开的一瞬间,长臂一伸,将他捞入怀中。

        秦九舔了舔干的嘴角,咧嘴一笑,毫不在意道:“笑话,我秦九岂是被轻易击退之人?”

        谢渊见势不妙,闷哼一声,将喉中将要溢出的痛呼声咽了下去。

        秦九宽大的身躯将谢渊罩在怀中,令他动弹不得:“嬴沧待你不同寻常,亓眉将这狐裘都送了来,果真是有趣至极,我当对你刮目相看才是。”

        谢渊闷声不说话,目光四处探索,刻意避开秦九放肆的目光。

        不知想到了什么,秦九一时哈哈大笑起来,道:“偶遇一佳人,琴瑟以求之。你说我若求好于你,嬴沧会露出何种表情?”

        谢渊一窒,满面的凝重,缓缓开口:“宁为美玉碎,不为瓦砾全!”

        就在此时,谢渊眼底闪过森森寒意,手臂反捣,胳膊肘重重撞向秦九的心窝,在他反手一挡的刹那,瞬间挣脱他的怀抱。

        在推搡间,那麒麟铁盒从谢渊的脖颈间掉落,坠在他的胸前,虚晃了晃。

        秦九的嘴角露出一抹深意的微笑,他微微眯起眼,四根手指的右手就伸了过去。

        谢渊只觉得这一伸手避无可避,这只度极快的手掌已经捏住这麒麟样式的铁盒。

        秦九细细打量之后,面上带了笑,目光里有些意味不明的暗示。

        ——他越来越觉得这周人的身份可疑,可对他来说,越是可疑,越是有趣。

        谢渊急急喘息一声,钻心的疼痛渐渐从皮肤表里褪去。

        意识到秦九已经看到这铁盒的原貌,谢渊的眼里水光一片,潋滟的眸子深处满是杀机。

        谢渊腰腹一拧,劈手将那盒子塞回衣内,灵活的身影突然间从秦九的怀中虚晃过去,站在了帐边,只要他掀开门帘,便可脱身出去。

        秦九轻蔑一笑,一步步往谢渊的方向走去。

        谢渊步步后退,再往后一步便出了营帐了。

        看着谢渊面色泛红,眸色深深,秦九忽然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仰头出一声古朴而怪异的长啸来……

        “轰——”

        这声长啸仿佛是点燃这营地的一把烈火,在这声长啸之后,各个帐中忽然传出一声声闷响,那声音短促而尤有力度,“咚咚”传来的声响,仿佛是专门为了应和秦九一般。

        秦九眼神锐利犹如沙漠的头狼,目光胶着在谢渊的身上,却陡然让谢渊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面前这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帐外的夕照徘徊在地平线上,暖金色的光线逐渐变得昏黄起来。

        篝火被引燃,歇于帐中的军人倾巢而出,气氛如同爆裂的焰火,在这片安静流淌的水带燃烧起来。

        亓眉被这动静惊呆了,掀开帐帘,任一口凉气吹面而来。

        她的黑瞳映照着火光,死死地盯着那篝火边的两条人影,口中喃喃:“秦九……秦九他疯了!”

        他竟然在舞雩求好?

        他竟然向一个男人雩舞,以求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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