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祥瑞

徂徕山下，汶水河畔，有一村庄曰桥沟。一条小河穿村而过，将小村分成两部分，河东与河西。河东多平川，西靠通衢大道，耕作经商相半；河东多山地，地力薄，主业多是上山打石、下河捕猎。

        河东只有十几户人家，十几座并不齐整的四合院依山傍水，错杂分布。老石匠石介山的家在最南边，一座规规整整的四合院，除了屋顶的青瓦和屋内的梁、檩、椽子，门窗外，全部用石块砌成。大门台阶有五，左右门框蹲着两只石雕的小老虎，门楣双侧各悬着石雕的莲花一朵。庭院内石桌、石凳、石阳沟、石磨、石碾子、石头缸、石猪圈、石猪食槽、石鸡窝、石鸡食槽……

        庭院向南一箭之地有一天然水塘，从徂徕山上向下看，宛如一枚碧珠。每每有人夸赞石家庭院风水好，石介山总是自嘲道：“好个啥，三代单传都是石匠，临死前能让我见上孙子一眼，我石介山也就瞑目啦！”

        石介山不但石匠工功夫好，还会武功，天生勇猛，性情豪爽，乡里乡外，乐于助人，排忧解难，爱打抱不平。因此，十里八乡，名气很大，威望颇高。三十多岁便被推举为徂徕山香会香头，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人人都知道石介山最不如意之事，便是子嗣不旺，儿子成家业已十余载，依然没有孩子，老石匠为此常常夜不能寐。

        石介山的儿子石振东和儿媳妇王翠琳正为此事辗转反侧，石振东安慰王翠琳道：“俺老石家上数多少代，都是出名的好人，没有人说一个‘孬’字，俺就不信从俺这一代就绝了那个后！”王翠琳哀叹一声，道：“俺娘家您家也是知道的，要不俺也进不了您石家的门啊！从小俺就不敢存一丝一毫的坏心思，俺常常想，老天说啥也不能让俺成了绝户啊！”

        石振东道：“要不咱抽空再上山给玉皇大帝磕个头去？”王翠琳扑哧笑了，道：“上个月我刚去过了。”石振东道：“我怎么不知道啊？”王翠琳道：“你就是个石头脑子，上个月俺娘托人捎信让俺回娘家不就是为这事吗？俺娘陪着俺上山给玉皇大帝磕了头，上了十道供，烧了十三炷高香。”石振东恍然大悟，道：“噢……我应该想到的啊。还是岳母大人想得周到。”

        王翠琳突然哽咽道：“一看到咱爹整日价都愁眉苦脸的，俺这心里就如同刀割一般，难道俺是一个废人不成？振东，要不你干脆休了俺得啦！”石振东压低声音，气呼呼地吼道：“翠琳，这话以后休提一个字，俺石家不兴！”

        窗外传来鸡鸣声，王翠琳道：“快睡吧，明天你还得上山。”石振东说道：“咱可说好了，孩子的事，谁也不能再提啦！命里没有莫强求。俗话说得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就在石振东迷迷糊糊要睡着时，王翠琳突然想起一事来，推了石振东肩膀一下，问道：“你们兄弟仨怎么不在一起喝了？好像很久了。”石振东浑身打了个冷战，道：“以后休提‘兄弟’这俩字！”王翠琳道：“怎么了？闹矛盾了。”石振东道：“总之以后不要提他俩就是了。”

        王翠琳关切地问道：“我是你媳妇，什么事不能对我说？”石振东道：“说出来更寒心！”王翠琳执拗地说道：“那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也好心里有个数啊！”

        石振东长叹一声，道：“石世宇说她娘让驴踢了，卧床在家，我给甄侍祟说，买上五斤鸡蛋去看看大婶吧。那知道甄侍祟大怒道：‘这孩子一句实话没有，你怎么能信他的鬼话！’，我当时就呆啦！事后越想越寒心！五斤鸡蛋也就十个铜板，石世宇再没实话也不至于拿自己的亲娘当幌子呀。”

        王翠林道：“嗨！这就是甄侍祟的不对了，你心疼钱，不去看大婶子也就罢了，干吗说这话啊！”石振东道：“我也是这样想的，登时我就觉得浑身麻，心里冰凉冰凉的。我俩说这话的时候，被旁人听到了，不几天传到石世宇的耳朵里，石世宇问我是否有这回事，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实话，你猜怎么着？”王翠琳道：“大兄弟还不得气得蹦起来！”

        石振东叹口气道：“你又错啦！他是气得要命，但不是蹦起来，而是怕得要死！”王翠琳道：“你把我说糊涂了，那有怕得要死的道理？”石振东道：“我也没想到，石世宇从此反而处处讨好甄侍祟。我先是不解，不久就明白过来。石世宇是想堵甄侍祟的嘴啊！”

        王翠琳道：“他想堵甄侍祟的嘴？先管好自己的嘴吧。村里哪一个人不知道他那张嘴没实话啊？我听到不少人咬着牙说要把他满嘴的牙敲掉！有人说甄侍祟的老婆闹着晚上在药房里加班是为了和大夫睡觉，我觉得这事八成就是石世宇说的。”

        石振东呵呵一笑，道：“怎么不是他啊！”王翠琳道：“你信吗？”石振东道：“侍祟家和侍祟闹着要上夜班我是知道的，至于是不是为了和老大夫睡觉，咱就不知道了。说实话，石世宇的话还真不敢信。爹不是常说嘛，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王翠琳道：“乍一听是件小事，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让人心寒。真应了老百姓那句俗话——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

        石振东道：“谁说不是啊！爹常教育我们说，人可以不认字，但不能不认人啊！不识字顶多出门两眼黑，可要是不认人，是要栽大跟头的。往大了说，赔上身家性命也不止啊！甄侍祟，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不多言，不多语，也不见他使坏，可是大婶在他的嘴里连五个铜板也不值。你不去看人家也就罢了，反而说人家世宇不说实话。我觉得石世宇再不说实话，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娘当幌子。这个石世宇就更让人不知说他什么好了，甄侍祟对他都那个样了，他知道了还巴结他，这不是给人家舔腚吗？每逢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心里更寒。世宇不恨侍祟？鬼也不相信！现在好，你看他，嘴上是假的，脸上是假的，心里也是假的，这个人该有多可怕啊！所以啊，他俩我还是离得远一点才好！”王翠琳扭了石敢当的胳膊一把，哈哈一笑，道：“石振东，你也好歹动了一回脑子啊！”

        石振东正在山上采石料，石世宇走上山来，高喊道：“振东哥，早收工喝一杯啊？”石振东抬起头，看了走上来的石世宇一眼，回道：“没空啊。”

        石世宇、甄侍祟都是桥沟村人，比石振东小三五岁，石世宇与甄侍祟住在河西，家境都还殷实。三人曾是私塾同窗，石振东笨，读了五年，因功课太差而不得不退学，子承父业做了石匠。

        石世宇与甄侍祟虽然坚持下来，但连考数年，秀才也不中，于是也中止了学业。甄侍祟经商，做了个小本生意；石世宇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务农，经营自家几十亩田地，农闲时闭门读书，逢乡试必去考，考不中也不在意。乡亲们有的讥笑他，有的却称赞他，认为他是一个志向远大的人，将来一定能够走出桥沟村。

        石世宇说话间来到近前，道：“振东哥，我和侍祟这有孩子的都有空，你这没孩子的怎么没空？走，早收工，喝一杯去！”石世宇的这句话戳到了石振东的痛处，他抬头怒视了石世宇一眼，气呼呼地说道：“没空就是没空，哪来那么多废话！”石振东手中的锤子狠狠砸在石头上。

        石世宇是个聪明人，知道说话造次了，便讪笑道：“振东哥，你没空，我们哥仨抽空再聚。”石振东气呼呼地打着石头，不搭理他。石世宇自觉无趣，道：“振东哥，你忙着，我先走了。”说完这话，遂转身下山。

        走着走着，石世宇抬头向山下一望，看到石振东家升腾起一片红彤彤的光焰，忙大声吼道：“振东哥，你家失火啦。快回去救火！”石世宇一面喊着，一面飞快地向山下奔去。石振东抬头一看，头“嗡”地一下懵啦，家里肯定失火了，丢下手中的锤子，飞奔下山去。

        石振东和石世宇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门，却见自家院落依旧祥和安宁，媳妇王翠琳正在喂鸡，父亲石介山正拾掇着天井里的小菜园。没有失火啊！石介山和王翠琳停下手中的活计，疑惑不解地盯着石振东和石世宇。石振东喘着粗气问道：“爹，家里没失火？”石介山笑道：“振东啊，这不是大白天说胡话吗？”

        石世宇走到石介山近前，讨好地说道：“大爷，是这么回事，刚才我在山上看到咱家的院子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我以为咱家里失火了，所以喊上振东哥心急火燎地跑回家来救火。没失火，没失火不是更好嘛！咱盼着啥来？大爷，您老人家可别怪我啊！”

        石介山先是一脸愕然，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天，太阳西斜，申牌时分不到。晴空万里，自家院子的上空，断然没有红光。略一思忖——就是从山上看下来也断然不会有红光。石介山凝重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片惊喜的红润，接着拉下脸来，平静地说道：“你们兄弟俩看花眼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扭头冲王翠琳道：“振东家，炒几个菜，留大侄子吃饭。”

        石世宇忙道：“大爷，吃饭就不必啦！您看这……嗨！没失火总比失火强啊！是吧，大爷？都怪我这个臭嘴头子！”石介山不容置疑地说道：“这饭一定得吃，大爷就是看中你这番心意啊！这说明啥？你心里有振东嘛。”石世宇看着石振东，那意思是吃不吃饭，要他表个态。

        石振东是个厚道之人，家里虽然没有失火，心里也是感激石世宇，并为刚才在山上对世宇的冷淡而内疚，憨憨一笑，抓起石世宇的胳膊就往屋里拉：“兄弟，今晚一定喝几杯！”石介山道：“振东，你杀只鸡！”石振东放开石世宇，高兴地杀鸡去了。

        是夜，酒酣耳热之际，石介山慈祥地望着石世宇，道：“世宇啊，大爷求你一件事。”石世宇一怔，忙不迭地应道：“大爷，您老人家这是拿我当外人啊！您尽管说，侄子坚决做就是啦！”石介山意外地恳求道：“今天这事可千万不要对外人说啊！”石世宇又是一怔，随即信誓旦旦道：“大爷，您放心，有您老人家这句话在，侄儿我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

        石介山突然满面悲戚，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来，哽咽道：“世宇，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怕人家知道了拿这个说我们家的闲话，造我们的谣。你看你振东哥这么大了，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庄子里的人已经开始叫我们石家是绝户啦！”石世宇勃然变色，一撸袖子吼道：“谁要是敢这样说俺振东哥，我第一个不答应！没有人性！我就一个闺女，我还是绝户呢！”看着父亲伤心痛苦的样子，石振东羞愧万分！

        送走石世宇，关闭院门，回到堂屋，石介山严肃地问石振东：“是真的吗？”石振东想了一会，认真地回道：“爹，千真万确！”石介山道：“以前看到过吗？”石振东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道：“没有，肯定没有！我在山上打石头，每天不知往家里瞅多少回，肯定没有！”

        石介山极端克制地笑了，抿着嘴，眯着眼，脸上的皱纹全都活了起来，荡漾着……这样的笑容，石振东从未见过。石振东支吾道：“爹……”石介山长吁一口气，道：“明天我上山去看看！”

        第二天，石介山和儿子来到山上，清晰地看到在他家院子的上空，飘荡着一团红光，村子里其他人家则没有。石介山喃喃自语道：“祥瑞……祥瑞……祥瑞无疑啊！”石介山浑身战栗，泪流满面。石振东望着老泪纵横的父亲，似乎明白了，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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