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十六个字
宏痴看着代表宏光和烟儿的两个白色光球，渐渐消失不见，双手合十道：“师弟，愿你往生极乐，再无悲苦。”&1t;/p>
言罢，宏痴转过身，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打量着依旧躺倒在地的沈啸。&1t;/p>
见了宏痴的举动，苏白衣不由心头一紧，关于宏痴的一切，苏白衣都是通过他人转述所了解的。&1t;/p>
近百年来，修域内没有几个人见过宏痴，没有几个人知道宏痴的性情究竟如何，但所有知道宏痴这个名字的人都清楚，宏痴与宏光，关系极为亲厚，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1t;/p>
宏光虽然是死于大荒之手，可大荒的元神已经入了沈啸的体内，方才宏痴又对宏光说他全都看到了，难道，宏痴是想杀死沈啸，为自己的师弟报仇么？&1t;/p>
念及此处，苏白衣连忙脚踏“随风舞”，挡在了沈啸的身前。&1t;/p>
自己的目光被打断，让宏痴有些不悦，说道：“小子，你要和我动手？”&1t;/p>
苏白衣肃然道：“后辈不敢，但这位沈道友曾经救过在下一命，在下绝不能放任前辈将其击杀。”&1t;/p>
宏痴挑了挑眉头，颇觉有趣道：“你挡得住我么？”&1t;/p>
回想起方才宏痴鬼魅一般的身形，回想起方才宏痴神妙难言的“普度众生”神通，苏白衣知道眼前这位宏痴大师一旦真的出手，就算不如宏光强大，也绝不会逊色多少。&1t;/p>
见苏白衣沉默不语，宏痴似是看穿了他心头所想，说道：“若说阵法一途，我确实不如你，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被这阵法阻隔至今。到最后，还是借着你们入阵的余波，才找到了入阵的法门。”&1t;/p>
“但若是斗法，你还差的远了。”&1t;/p>
“你是不是觉得方才凭你和这昏迷的小子，就能和我师弟打的有模有样了？难道你以为我师弟宏光真的只有如此修为？”&1t;/p>
一身乞丐打扮的宏痴，此刻的神情语气，骄傲的有若帝王一般：“实话告诉你，小子，我师弟本为佛修，一身修为尽是佛元，他强修鬼祟邪法，与体内佛元相克，才导致了他修为大跌。”&1t;/p>
似乎是觉得苏白衣不会相信，宏痴追问道：“你们方才打斗半天，可曾见过我师弟站起身子？”&1t;/p>
苏白衣听了宏痴的话，细细回思，觉确实如宏痴所说，方才宏光或者盘膝于地，或者腾空而起，却从未有过站直身体的时候。&1t;/p>
虽说到了苏白衣、宏光这样的境界，站还是坐，对行动并没有太大影响。但每个修士皆是由凡人修成，战斗的时候站起身子，这是一个人的本能反应。&1t;/p>
为什么宏光一直都是坐着？苏白衣不解，他更不明白宏痴的这个问题是想要说明什么。&1t;/p>
宏痴看出了苏白衣的迷惑，解答道：“那是因为宏光他体内元力相冲，废掉了下身经脉，他若诸脉皆通，你觉得自己还能和他打的有模有样么？”&1t;/p>
听了宏痴的一番话，苏白衣的额头上，出现了一层细细的汗珠。&1t;/p>
苏白衣相信，宏痴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欺骗自己。&1t;/p>
因为修为境界这种事，虽然可以通过神念大概估量，但一个人真正的战斗力，只有在交手之后才能明确得知。&1t;/p>
如果宏痴想要杀掉沈啸为宏光报仇，那么，等下自己和他就必然要交手，到那时，苏白衣很容易就能知道宏痴的真正力量，宏痴如果话存虚假，片刻便会被戳穿。&1t;/p>
更何况，方才宏痴于不经意间展露的实力，已经让苏白衣对他的实力有了一个估量。&1t;/p>
强！很强！&1t;/p>
但苏白衣的脚步，却没有半分挪动，依旧稳稳的站在了沈啸的身前。&1t;/p>
人的一生，难免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只是一起随意聊了几句天，一起喝了几杯黄酒，便成了可以性命相托的生死之交。&1t;/p>
对沈啸来说，苏白衣就是那个人。&1t;/p>
那个随便说了几句话，便在面对凶灵王那样强悍敌手的时候，把性命托付给自己的怪人。&1t;/p>
对苏白衣来说，沈啸同样是那个人。&1t;/p>
苏白衣白色道袍的袖口处，两道符箓已经若隐若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还是坚定无比的说道：“在下或许不是大师对手，但大师若要杀死在下的道友报仇，那便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吧。”&1t;/p>
宏痴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苏白衣。&1t;/p>
就是这样简单的看着，却让苏白衣感受到了无比巨大的压迫感。仿佛自己所面对的，并非是一个貌似乞丐的邋遢和尚，而是一尊真佛，降临修域。&1t;/p>
宏光的舍利金身固然极为强大，但在方才施展出来的时候，苏白衣却清楚的感受到，宏光的元力也随之大幅下降，可想而知，施展金身神通，对宏光也是极大的负担。&1t;/p>
而此时站在自己眼前的宏痴，没有显露任何神通，只是那么随意的站着，随意的看着，却让自己深切的感受到，对方就是真佛现世。&1t;/p>
宏痴不修金身，却已肉身成佛。&1t;/p>
修域之中，六境之内，他就是佛！&1t;/p>
苏白衣原本细密的微汗，已经变成了硕大的汗珠，接连不断的滴在地面，于幽静幽暗之中，出连绵不断的“滴答”声。&1t;/p>
宏痴没有出手，他甚至都没有动，便带给了苏白衣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压力。&1t;/p>
二人对峙的过程中，四周的景象已经渐渐变化，石屋石壁石墙还有碎裂的石台，均慢慢消失不见，那片错落有致的小树林，再度呈现出来。&1t;/p>
苏白衣知道，那是因为沈啸坠落的时候，砸毁了作为阵基的那座石台，而大荒苏醒的时候，则一招掐灭了作为阵眼五股先天五行之气。&1t;/p>
如今阵基阵眼尽皆被毁，这先天五行阵，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1t;/p>
宏痴感受着四周的玄妙变化，终于收回了目光，说道：“阵法一途，着实神妙，可惜与我无缘。”&1t;/p>
随着宏痴目光的离去，苏白衣感觉肩头猛然一松，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一般。&1t;/p>
宏痴又转回了头，只是这次他的目光，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目光，没有任何神通蕴含其间。&1t;/p>
“小子，你倒是有点意思，比卜泽老头有意思。”宏痴看着依旧一脸戒备，满面紧张的苏白衣，微嘲道：“把你的符箓收起来吧，我要是真的出手，你觉得自己有机会施展你的符法神通么？”&1t;/p>
听到宏痴的语气有所松动，苏白衣心头大喜，语带询问道：“前辈？”&1t;/p>
宏痴哼了一声，说道：“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觉得我要杀了那小子，我有说过要杀他么？”&1t;/p>
“呃……”苏白衣细细回思，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但就连他这个年轻后辈都知道宏痴与宏光关系极好，他怎能不担心宏痴会有报仇之心。&1t;/p>
“可是，宏光大师他……”苏白衣收回手中符箓，小心翼翼道。&1t;/p>
宏光道：“宏光是死于大荒之手，又不是死在你们手里，我要报仇也得找大荒去，难道要找你们两个？”&1t;/p>
“况且，如果大荒不是被那个怪小子吸进了体内，老和尚我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我师弟虽然修为大跌，但我要败他也非易事，更何况杀他，那大荒一招就要了他的小命，我哪里是他的对手？”&1t;/p>
此刻的宏痴，话语里痞气十足，那还有半分前辈做派？&1t;/p>
苏白衣不禁想掐掐自己的大腿，自己刚才看到宛如真佛一般的宏痴，是不是在做梦？&1t;/p>
宏痴解下腰间的水囊，咕嘟嘟喝了一大口，喊了句“痛快”，原来这水囊里，装的尽是他自己酿造的美酒。&1t;/p>
打了个酒嗝，抒了一下囊中美酒带给自己的美好享受后，宏痴继续说道：“说起来，我应该谢谢你们的。”&1t;/p>
“呃……”苏白衣越的觉得眼前这位在修域已经消失百年的老前辈真是深不可测，前言后语之间的跳跃，实在是太大了一些，大到自己完全跟不上。&1t;/p>
谢我们？我和沈啸可是间接导致了你亲爱的师弟死亡的帮凶，这话不是反话吧？&1t;/p>
虽然满心疑惑，但苏白衣却很知趣的没有问。因为很明显宏痴的话并未说完。&1t;/p>
宏痴接着说道：“数月之前，我便知道了凶灵王现世的消息，但这凶物却好像十分了解我的行踪，每当我寻着它的踪迹之后，它便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原来它的背后乃是我的师弟宏光，难怪对我的气息如此敏感。&1t;/p>
后来不知为何，这凶物逃到此处之后，竟不再逃遁了，可我明知它就在附近，却一直没能将它度，原来它是躲在了方才那座大阵之中。”&1t;/p>
“大师对阵道并不熟络？”苏白衣小心翼翼的问道。&1t;/p>
宏痴哼了一声：“不用摆出那副谨慎模样，什么不熟络，我对阵法根本就是一窍不通，我一生所修的，只有佛门一途。”&1t;/p>
宏痴轻捻胡须，略有些怅惘道：“便是佛门神通，也宛若星辰大海般广阔，我尚不能通达万一，哪有闲情学那些旁的。”&1t;/p>
苏白衣不解道：“那宏光大师他？”&1t;/p>
宏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宏光终日说什么‘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今天学学这个，明天参悟那个，最后哪个也没修到极致，我的修为是精而不杂，他是杂而不精，所以我是师兄，他是师弟，明白了么？”&1t;/p>
苏白衣心中暗道：“师兄师弟不是按入门先后排的么？跟修为又有什么关系？”&1t;/p>
当然，苏白衣还没蠢到把这些话说出来，而是连连点头道：“大师说的果然有理。”&1t;/p>
“有什么理，我猜你心里肯定说我老和尚强词夺理。”&1t;/p>
“小子不敢。”苏白衣见宏痴言语间果然没有报仇杀人之心，反倒生出了几分和蔼之色，也就不再如方才一般口称在下，而是在这位老前辈面前自称起“小子”来。&1t;/p>
提到宏光，宏痴的脸上生出了几许悲伤神色，继续说道：“今日你破开这座大阵，我恰好就在附近。感受到这股元力波动，我便急忙赶了过来，只是没想到，师弟他竟然布下了三障伏魔阵，把我困在了里面。&1t;/p>
三障伏魔阵本就是我法宽寺的阵法，我虽然身处阵中，对外界却并非一无所知，当我现凶灵王乃是宏光所造，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1t;/p>
想必你也能有所耳闻，我与宏光自幼时相交，关系极好，若要我将他就地诛杀，实在是有些下不去手。我心念一乱，三障伏魔阵威能随之剧增，将我又困了起来。”&1t;/p>
说到这里，宏痴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才接着说道：“或许是我心绪杂陈，根本不想出阵吧，只是在阵中，默默感受着阵外的一切。&1t;/p>
我不愿你们这些后起之秀惨死于此，化作凶灵供凶灵王吞噬，却也不愿下手诛杀宏光师弟。”&1t;/p>
宏痴指了指沈啸道：“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这怪小子竟然砸碎了石台，放出了大荒，我这才焦急起来。”&1t;/p>
苏白衣问道：“前辈是担忧宏光大师的生死么？”&1t;/p>
“狗屁！”宏痴怒道：“宏光师弟已然入魔，我虽顾念往日情义，却也不是糊涂之辈，怎会看着他一错再错，只是不忍下手罢了。&1t;/p>
我着急的是，凶灵王固然千古难见，但它的实力我已经有了估算，并非不可镇压，但大荒那玩意一旦跑出来，你觉得修域之中，谁堪一战？”&1t;/p>
苏白衣默默想着修域中那寥寥可数的几位巅峰强者，心中暗忖：“就算是面对那些巅峰强者，我也不至于须臾片刻便殒命当场，而大荒只是挥手之间，便收割了宏光的生命，如此算来，修域中确实没有任何人是大荒的对手。”&1t;/p>
苏白衣低头看了看仿若熟睡般的沈啸，暗自惊诧：“那这个昏迷之中便收了大荒元神的家伙，又该有多强大？”&1t;/p>
似乎是猜到了苏白衣心中所思，宏痴道：“你也不用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个怪小子，俗世有句话叫：‘棒打老虎鸡吃虫’，谁知道那小子是老虎还是虫，卜泽老头不是常常炫耀他的天眼么，等他醒了以后，把他带给卜泽老头看看去。”&1t;/p>
宏痴所说的天眼，乃是天清门主卜泽最强大的神通，这门神通在粗浅之时，可观千里之外，万里之遥。但若是修到极致，据说可看清过去未来，前生来世。&1t;/p>
是以，苏白衣的师父虽然并非修域的巅峰强者，却依旧受到无数尊崇。&1t;/p>
到了此刻，苏白衣方才确定宏痴绝无杀死沈啸之心，心中大喜道：“谨遵前辈吩咐。”&1t;/p>
宏痴将手一招，宏光死后留下的星落镖，降魔杵，招魂幡，尽皆到了他的手中。&1t;/p>
宏痴把星落镖递给苏白衣道：“这星落镖可化身千万，内中自有阵术奥妙，你拿去好好参详吧。”&1t;/p>
苏白衣对这先天灵宝自然眼热的很，而且也确实如宏痴所说，这星落镖之中，隐含着若干阵法变化，拿在自己手中，定然威力倍增。&1t;/p>
但这可是先天灵宝，自己怎敢随意接受，苏白衣连连摆手道：“前辈，此乃宏光大师遗物，小子不敢有此贪念。”&1t;/p>
“狗屁！”宏痴第二次骂道：“这玩意根本就不是法宽寺的，谁知道我这师弟入魔之后，是从哪里搞回来的，我看你心性纯善，才把它交给你，别弄出一副女人姿态。”&1t;/p>
见宏痴的神情并非作伪，苏白衣犹豫再三后，方才伸出双手，接过星落镖说道：“多谢大师赐宝。”&1t;/p>
宏痴拿过降魔杵，手中闪出一片金光，原本缭绕着丝丝黑气的降魔杵，在金光的净化之下，那些黑气片刻之间便消散无踪，现出它原本的佛门法器本相。&1t;/p>
宏痴把降魔杵也递给了苏白衣，说道：“这上面的鬼气已经被我化去，师弟携带此物修行多年，此物已经颇有佛性，待那怪小子醒来，你把这东西交给他，让他多些慈悲。”&1t;/p>
已经接过了星落镖，苏白衣自然不会再对这降魔杵有所推辞，只是听了宏痴的话，不禁替沈啸辩驳道：“大师，这位沈道友虽然行事胡闹，但我看他却并非邪魔外道，嗜杀之人。”&1t;/p>
苏白衣不曾知道沈啸曾两下就把张三夫妇削成了“人彘”，如果知道的话，只怕他这话便不会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了。&1t;/p>
说完这句话，苏白衣静静的等着宏痴的第三句“狗屁”，谁知宏痴只是怅然若失的看着宏光的尸体说道：“谁人生来就是邪魔？我这师弟，若不是对心中挚爱执念太盛，又怎会入魔如此之深？你们谁又会想到，在修域之中颇多善举的宏光大师，竟会造出了凶灵王这样为祸世间的至邪之物。”&1t;/p>
苏白衣心中一凛，正色道：“多谢前辈教诲。”&1t;/p>
宏痴依旧望着宏光的尸体，似是自言自语道：“为善为恶，只在一念之间。黑元一出，天下动荡。只是不知这黑元是动荡的源头，还是动荡的终结？”&1t;/p>
苏白衣心头剧震，“黑元一出，天下动荡”，这句话乃是师父卜泽推演而出，没想到宏痴竟也知晓。他连忙问道：“大师，你也知道‘黑元一出……’”&1t;/p>
没待苏白衣说完，宏痴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当我真的与修域毫无联系了么？我只是离开法宽寺，查一些隐秘事罢了。”&1t;/p>
“这招魂幡太过邪性，我得找个远离人烟的地方慢慢把它净化毁掉，你就不用操心了。对了，记得给卜泽老头带句话，就说我们查的那件事有些眉目了。”&1t;/p>
沉吟了一下，宏痴才继续说道：“就告诉卜泽老头，‘六境不破，天人两隔，并非天罚，乃为人祸。’”&1t;/p>
言罢，宏痴飘然而去，离开了这片错落有致的小树林。&1t;/p>
而苏白衣的耳中，却依旧萦绕着宏痴说的那十六个字。&1t;/p>
“六境不破，天人两隔，并非天罚，乃为人祸。”&1t;/p>
想起千余年来修域之中的一个传说，苏白衣已经被震撼了数次的心灵，再次震撼。&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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