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狭路相逢

“你该不会是木族的吧？”

        丛林狭谷中，年纪稍微大几岁的少年轻轻挪移着身子，贴近比他低半个头的小男孩，伸长鼻子在对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嗅了一嗅，若有所思。

        似乎是闻到什么独特的气味，让他迟疑了一小会儿。

        正值换牙的年纪，少年的上颌缺了一颗虎牙，说话时会漏风，平添几分滑稽可爱。

        “难不成这里是银月森林？”

        少年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推测，摇摇头，自言自语着：“不对，游殇九婴不会喜欢银月森林那边的近海气候。”

        木族人世世代代顽固地生活在北域西南边陲的银月森林里，曾经在天启纪元中期建立起高度达的树国文明，接受冬堡学城的教化，虽然它的规模不及七大神国，但也差不了多少，奉为上国，盛极一时。

        如今的木族人偏安一隅，遵循着古老的教律和传统习俗，与外界保持着极其有限的交流，几千年停滞不变。

        众所周知，木族人不像他们的邻居——生活在雪溟大山山麓和西海岸的都灵人那样通情达理。

        木族人封闭排外，不是热情好客的种族。无论是北域，还是在南方，人们对木族人的印象都不是很好。去银月森林旅行冒险，与木族人通商贸易，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而少年话里的游殇九婴是位领主级高阶魂兽，在北域西部落星山脉和黑岩高地一带游走，与近海的银月森林有几万里之遥。

        游殇九婴没有固定的巢穴，喜欢独来独往，行踪成谜。

        最近的记载是十年前，曾有一支佣兵小队在伤麒森林东区与这位食物链顶层凶煞有过一次短暂的照面。

        小男孩亚麻短衣贴身，外面套着胡乱裁剪拼接的灰色鹿皮软甲，右手反握一把青钢短刀，背着一个竹制小背篓，压低身体伏在一截横在低矮山坡上的断木后面，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声响，眼光扫过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入秋的丛林多了几分壮美的同时，也多了几分危险。

        在小男孩眼里，哪怕是十丈之外飘摇而落的一片红叶，也有可能牵引着禁地里不为人知的杀机，随处可见的骸骨就是最好的明证。

        魂兽和怨灵活跃的区域是为禁地，人族难以立足，就算是身怀秘术绝技有大能力的法师和魂师，也不敢贸然涉足其中。

        即便是这些修行者，稍有疏忽，也会万劫不复，下场与凡夫俗子没有什么两样。

        人族对魂兽怨灵的恐惧植根在灵魂深处，代代相传。对普通的平民凡人来说，魂兽怨灵的肆虐进犯无疑是一场又一场亘古不变的噩梦。有史以来，人族聚居地被迫远离禁地，以求平安。而那些失去修行者庇佑的村落山寨，很难在魂兽或是怨灵的骚扰中延续下去。

        此时，这两个半大孩子所在的狭谷正是魂兽出没的区域。

        虽然是禁地边沿地带，但是谁能知道几步开外的阴影里有没有掩藏着几个随时会暴走难的魂兽？

        即便跳出来的是低阶魂兽，普通的修行者也难以对付，更何况是两个孩子。稍微懂些常识的人都清楚，四处游荡的低阶魂兽往往比高阶魂兽更加疯狂。

        少年伸出手指撩起遮住小男孩眉眼的蓬乱乌，看到一对专注的眼睛，和一张沾了些许尘泥和血渍的娇嫩小脸，稚气未脱，看其面相像是六七岁的样子，但体格明显不是六七岁的童子可以比拟。

        “还好你没有长出一对尖耳朵，头不是银灰色，眼睛也不是蓝色的，只能算是半个木族人。”

        少年释然，他身怀异术，可以从众生的血脉气息中辨认其祖源来历。小男孩体内流淌着木族人的强大血统，但并不纯粹，是个混血儿。

        都说木族人冥顽不灵，难以沟通，若是在这个有魂兽出没的地方邂逅一个纯血统的木族人，还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木族的宗法族训比法门七大家族更加残忍无情，一直以来严令禁止族人与外族通婚，违背禁令的人都死掉了，包括他们的后裔。而你体内残留着高地人的血统，还能活到现在，看来你的父母都不是等闲之辈。要不然，你也不可能在这种鬼见愁的地界来去自如。”

        “现在我完全可以确定，这里就是伤麒森林。这些天提心吊胆，连下午茶都顾不上，如今停下来仔细一回想，那个把我困了十多天的鬼地方应该就是黑门禁地了。”

        黑门，北域西部黑岩高地的四大禁地之一，毗邻伤麒森林。

        北域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盘踞此地的黑门之主千年前曾渡海南下，“拜访”过小青山上的那位神圣。

        但南方人对这个传说嗤之以鼻，斥为无稽之谈。

        估且不论传说是否属实，北域镜湖学宫和南方教庭，以及武魂殿一致断定这位深居简出的黑门之主绝对是凌驾游殇九婴之上的存在，高深莫测，堪比魂兽一族的帝王，是一座无法逾越也不能触碰的恐怖大山。人族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只有越过那道门槛而达群峰之巅的屈屈几位大人物。

        如果这少年所言非虚，被困十多天后还能活着离开黑门，那简直就是奇迹了，这绝不可能是他一个十一二岁少年能够做到的。

        可是，万一他说的是实话，那么，在这副人畜无害的皮囊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惊世骇俗？

        “说起来我也算是半个高地人，只要你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出去以后我罩着你！就算是木族刑风戒律堂的人找上门来，也不敢动你。”

        少年端坐地上，眉宇庄严，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君临天下的气魄，上位者的气势在这一瞬间浑然天成，所向披靡。

        小男孩似乎不谙人事，始终没有开口说句话，但皱起了眉，脸色不悦。

        少年不由一滞，面色略难堪，但还是不肯罢休，把话说道：“你别不信啊，我以我的姓氏和名字向你保证。哦，不好意思，走了一路，还没有自我介绍。你听好了，我是——”

        小男孩面色阴沉，冷不丁瞪了这位缺了一枚牙的少年一眼。

        一阵森罗恐怖的气息弥散开来，周遭的天光随之暗淡，林间的晚风仿佛停滞了一瞬间，那片红叶慢了半拍才落到地上，一个呼吸的工夫，叶面就结了一层薄霜。

        那一刻，少年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全身冷，隐隐觉得有利器穿透肤表刺入肺腑，心头一阵绞痛。

        少年左手抚心，自知如果再多说一句话，这个小男孩铁定要对自己下杀手。生死事大，忙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摒息静气，下意识地挪移身子，与对方保持距离。

        小男孩释放杀气震慑少年，林间总算是恢复安宁，之后他背过身去轻舒了一口气，周围的阴霾随风散去。

        少年一时窘迫，陷于被动，心内却是不惧。

        他感应到了蛰伏在小男孩体内的某种诡谲的力量，心里反而更加欢喜，就像是顽童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玩具，强忍心中雀跃，眼中溢出了贪婪狡黠的光。

        能在这种地方偶遇，没有立刻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那就是莫大的缘分。

        自从半日前在一处沿岸尽是桃花的潭渊侧畔巧遇，少年便一路追随这个诡异的小男孩，沿途观察，探知他并不是修行者，周身没有任何念力波动，也没有凝结出转轮命魂灵阵。

        也就是说，这个小男孩即不是法师，也不是魂师。

        但这个小男孩体术精湛，身手不俗，还使得一手好刀法，是个出色的丛林猎手。

        其内息深厚凝炼，浑身杀气内敛如深渊，稍一释放便如利剑出鞘，且能收放自如。能够达到这种境地的，无不是久战沙场的人物，没有数十年光景，难有这般造诣，非同小可。

        少年断定小男孩已然领悟藏风聚气的真谛奥妙，入了古武道。

        像小男孩这般年纪的人族孩童多半还在长辈怀里撒娇，稚嫩笨拙，一些育迟钝的小家伙说不定还没有脱奶，哪有胆量和能力独自深入这种森然可怖的地界。

        明明只是一个幼小凡人，却做了很多修行者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情。

        种种迹象表明，小男孩的与众不同，不仅仅是源自他的血脉。

        如此一来，更是奈人寻味。

        少年暗自揣测小男孩的底细，小男孩又何尝闲着？

        他没说话，但不糊涂，只不过心里头的雾水比少年更加浓稠。

        有史以来，无论是高高在上的上位法师，还是真武合道的魂师大能，都无法保证自己可以在游殇九婴的爪牙下全身而退，更没有人愿意只身接近伤麒森林西边的黑门禁地。

        可是这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哥做到了，他单枪匹马，像个观光客似的无视丛林暗藏的危险。除了长得像个小大人，说的是人族通用语，就没有一处正常人的地方，小男孩曾一度怀疑他是披了人皮外衣的妖魔。

        早在这缺牙小哥哥像影子一样粘住自己时，小男孩就已经在暗处追踪观察他多时，亲眼目睹过他的凡手段，惊为天人。

        小男孩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对方如果有意谋害，自己怕是在劫难逃。可他始终没有动手，还处处释放出善意，情义深切诚恳，让人招架不住。只是一路上喋喋不休，活像是憋了大半辈子没说过话的小老头，让人烦不甚烦。

        小男孩终究也只有六七岁，心智再怎么早熟，思虑也没有那么深远。即然摆脱不掉，就只能任由他跟着。不过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便意味着沾上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麻烦，只会让人心生羁绊。

        路上，他有时也会回头看他一眼，渐渐地，就没有了初见时那么不安和别扭。

        之后，小男孩抬头看了看被密林切割成碎片的天空，感知周围的风和温度，还有别样的气息，自知不宜久留。

        他将猎刀别到腰间系紧，又扭头看了小背篓一眼，理了理肩带，然后翻身越过断木，一跃而起，迅攀上了旁边一棵年岁深远、枝繁叶稀的古木。

        便如那长年生活在林间且身手极其矫捷的猿类，从一棵树的枝桠攀援跳跃到了另一棵树的枝头，一眨间的工夫，身影便模糊不清。

        小男孩没有知会一声就走了，直接忽略了少年的存在。

        少年呆若木鸡，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小男孩的背影，自愧不如，好长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暗叫一声不妙，终于是意识到自己又被抛弃了。

        “这不是为难本少爷吗？我又不是秋山洛依家的那只三眼猴。”

        这一方天地静谧得实在可怕，先前有小男孩在身边还好受些，此时左右无人，少年心里难免有些怵，一下子紧张起来。

        少年别无他法，只能顺着小男孩消失的方向奔跑而去，哭丧着脸在参天巨木间穿行，也不收敛行藏，一路招摇，惹出了莫大的动静。

        可是平日里择人而噬的林地凶煞，今天却像是洞察天机似的齐齐收起了暴脾气。

        上了岁数的老魔头们伏在自家老巢里，或是躲在阴暗角落里，远远地、死死地盯着这位透着一股邪门的不之客，想要看出些什么端倪来，暗怀鬼胎，蠢蠢欲动。

        沿途只有灵智未开的走兽凶禽不知深浅，一路穷追猛堵，张牙舞爪尾随不止，惊得少年有失风度地呼嚎叫骂起来，配上漏风的口音，给这片危机四伏、沉闷躁动的森林增添了几分喜乐。

        但见少年慌而不乱，非常巧妙地逃脱林间凶蛮之辈的爪牙，绕过巨石溪流，避开沿途荆棘，一路躲躲闪闪，只有身上的衣服被划破几道口子，看起来有点狼狈，却毫无损。

        禁地里不知有多少凶残狠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很快，这些目光的主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少年自始至终并未落到地面上。

        少年一路踩花踏叶急飞，脚尖落处自有清光如池水般荡漾开来，在那方寸之间生纹叠阵，精致美妙，状若莲花朵朵，散着古朴幽远的气息，缩地成寸，一步十丈。

        这不是法术符阵，又能是什么？

        追捕少年的凶禽蛮兽愈感到吃力，没过多久，以度见长的雷豹也跟不上少年，被远远甩到脑后了。

        几位有大智慧的高阶魂兽辨认出少年所施展的法术，对少年的来历和实力已然有了个大概，打了个冷颤，忙不迭地收回视线，转身回家吃饭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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