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大王？”秦渭阳迎了上去，朝嬴玉拱手一揖：“大王深夜驾临，是有要事？”&1t;/p>

        嬴玉立在廊下，定定地看着秦渭阳，眉头紧皱，并不答话。秦渭阳一时有些无措，往他身后看去，却不见随从护卫，再瞧嬴玉一身装扮也非日常的诸侯之服，只是一件黑色深衣，外头罩着一件大斗篷。因冒雨前来，一路又走得急，嬴玉额前散落下几缕丝，沾了雨湿乎乎地贴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上。他比秦渭阳高出大半个头，秦渭阳被嬴玉逼视得下意识往里退了一退。&1t;/p>

        嬴玉仍旧不动，他的声音如同廊下的灯火一般幽幽地传来：“寡人……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你这里来了。”嬴玉朝他伸出手：“寡人很少有这样的兴致，上卿可愿相陪？”&1t;/p>

        秦渭阳将手笼在袖中，垂眸点了点头。&1t;/p>

        蒙蒙烟雨笼罩着南晋城，给这静谧的夜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轻纱，似乎有意让生在这个夜里的故事朦朦胧胧，若即若离。&1t;/p>

        空旷的长街上，两个人沉默地共撑着一把伞慢慢地走着。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耳中，不疾不徐，仿佛更漏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地将秦渭阳紧绷的神经松缓了下来。嬴玉峻伟的身影在此刻也不再让他觉得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六年来他从未体验过的心安。&1t;/p>

        “寡人跟上卿算得上熟悉吗？”嬴玉突然开口问道。&1t;/p>

        秦渭阳略微想了想，忽地笑道：“外臣出使咸安时日不长，来南晋则更短，大王几次召见，多关乎吴雍两国事务。外臣与大王……实在是谈不上熟悉。”&1t;/p>

        嬴玉点点头：“上卿是吴人。吴国在姬亮手里不过六年，能代晋国、灭楚国，直接与寡人二分天下……真是少年英雄啊！”他怕秦渭阳不信，特地停下来看着对方，诚恳地说道：“寡人是由衷地欣赏他。”&1t;/p>

        秦渭阳听着，眉梢一扬：“大王深更半夜把我拉出来，难道就是为了称赞我王？”&1t;/p>

        “寡人可以不答应吴国的求和，大军长驱而下——”嬴玉的口气严肃了起来：“姬亮可敢与我相抗？”&1t;/p>

        秦渭阳在暗夜里望着嬴玉，目光坚定而果决：“当年楚国来攻，吴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可那时吴国上上下下想的不过是拼死一战，从没有过第二个念头。大王威震天下，但这威风，却逞不到吴国头上。”&1t;/p>

        “如此说来，寡人也不能强留下你在雍国了？”&1t;/p>

        秦渭阳没说话，但英语知道他是默认了，又说：“寡人说过，会给你留一次生路——倘若吴王选择拒绝和谈，拒绝接受寡人的条件，那你就回去吧，寡人……”嬴玉长叹一声：“不会再动兵戈。”&1t;/p>

        “大王？”秦渭阳虽然明白嬴玉在自己身上的用心，却没有料到他竟然肯这么轻易地放自己回吴国，甚至不惜半途停下对吴国的讨伐——对雍国来说，这意味着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十几座城池。嬴玉肯如此让步，让秦渭阳心里五味杂陈。&1t;/p>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这天下的霸主，手握万千兵马，翻云覆雨也不过是指掌间事，然而为了他，一介外臣……“多谢大王成全。”秦渭阳腹内肠中转了无数次，却也只能说出这么刻板而生硬的一句回应。&1t;/p>

        “你不要多心，寡人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你。”嬴玉即使话里话外都是让步，但姿态依旧骄傲得仿佛神明在成全一桩俗世幸福一般。“如你所见，雍、吴、楚、晋、巴五国尚存之时，以雍国最强；现在楚国覆灭，晋国名存实亡，为吴国所制，但依旧无法与雍国抗衡。天下安定六十年后复起刀兵，非寡人所愿。想必你们都认为寡人会伺机而动一统天下……可寡人从未这么想过。”&1t;/p>

        “为什么？”&1t;/p>

        “平衡，是世间最难求的东西。譬如白天有太阳，夜里就会有月亮；譬如旱有雨水，涝有烈日。寡人一生都在制衡，因为这就是秩序、规则，这就是道。”&1t;/p>

        秦渭阳停下脚步，第一次认真地注视着这个高山一样的男人。如果说姬亮是问鼎台上当王天下的雄主，那面前的嬴玉就是天地间的支柱，支撑着世间万物的有序运转。制衡，尤其在可以争霸时主动选择制衡，脱了人间的争斗，在秦渭阳看来，是一种近乎于神的本心。&1t;/p>

        嬴玉听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借着几点黯淡灯火，看见几步之外的一户人家廊前有处可坐的地方，便引着秦渭阳坐了过去。嬴玉笑道：“上卿自比俗人，言外之意，就是远拒寡人了。”&1t;/p>

        秦渭阳抬了眼，在雨夜微弱的灯光下，嬴玉落寞孤寂的神情映入了眼中。神明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也会寂寞吧，秦渭阳想。&1t;/p>

        “大王，”秦渭阳叫了一声，带着他自己估计都察觉不到的愧疚，“我……”&1t;/p>

        嬴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点愧疚，及时打断道：“上卿不必自愧，换作寡人是吴王，也不会信这所谓的制衡之说。便是孤自己——”他语调陡然一凛：“也不敢保证这平衡能维持多久。”&1t;/p>

        他这话将秦渭阳心里那点犹疑打得烟消云散。面前的这个人，毕竟是雍国之君，而他秦渭阳，始终是吴国之臣。&1t;/p>

        秦渭阳看雨又下得密了些，便说道：“大王出来这么久，想来也散够了心。这雨看着也下得密了，再耽搁一阵，这一柄遇上怕难送你我回去了——大王当然不能淋雨，可外臣也不想淋雨。”&1t;/p>

        嬴玉闻言，哈哈大笑：“寡人知道你是困了。”他起身去拉秦渭阳，秦渭阳本能一躲，起得急了，一时觉得血涌上头，眼前一花，脚下绵软，摔下地去。嬴玉手疾眼快，将人往怀里一带，伸手接住。秦渭阳只觉靠着一个极安稳温暖的胸膛，霎时心中一松，人事不知了。&1t;/p>

        待秦渭阳再睁开眼时，正躺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簇新的衾被皆是由上好的来自蜀地的绫罗做成的，上面绣满了精致繁复的花纹。而软榻的四周架着几扇合围的屏围，外头又是密密层层的帷幔，光透不进来，便显得房中昏暗不明，让人休息是极合适的，但秦渭阳却看不清周围的情况，挣起来尝试着唤了一声：“来人？可有人在？这是哪里？”&1t;/p>

        一只修长的手掌拉开屏围，那张冷峻深刻的面容就映入了秦渭阳眼中。&1t;/p>

        “醒了？”嬴玉关切地问道。伸手过来扶秦渭阳靠在软枕上。&1t;/p>

        秦渭阳感激地欠了欠身，反问嬴玉：“这是哪里？”&1t;/p>

        “寡人宫中内室。”&1t;/p>

        “不知外臣怎么会在这里？”秦渭阳垂眼朝身上一打量：“又怎么是这个样子？”&1t;/p>

        嬴玉随意往榻边一坐，抬手摸了摸秦渭阳的额头，道：“那天晚上大约是着了风，昏过去了，后来又了烧。寡人让太医来看过了，烧退了就没事了，以后注意着保养就是了。”&1t;/p>

        秦渭阳脸上赧然：“多谢大王费心。”&1t;/p>

        “你身上那道伤口是怎么回事？”&1t;/p>

        秦渭阳愕然，下意识往胸腔按去，支吾道：“一道旧伤，好多年了。”&1t;/p>

        “是剑伤。”嬴玉定定地望着秦渭阳：“上卿不曾任过武职，这剑伤又长又深……”&1t;/p>

        “大王不必再问了。”秦渭阳冷下脸。&1t;/p>

        嬴玉从未见过秦渭阳这样断然的拒绝，眼中一沉，良久才释然轻笑道：“既是旧伤，是不当再提。”&1t;/p>

        一时两人无话可说，秦渭阳在嬴玉面前也十分不自在，正想起身告辞，却听嬴玉突然开口：“吴王的复书，今日已经到了。孤……也已经看过了。”&1t;/p>

        “是么。”秦渭阳不敢直视嬴玉的目光，躲闪着垂下了眼。又故作镇定地直起腰板，然而一双手紧紧攥着锦被，等着嬴玉往下说。半晌不见嬴玉开口，终究是忍不住问道：“那……不知吴王……如何答复？”他心中忐忑，语调也微微颤抖。&1t;/p>

        嬴玉见他如此，心中终是一软，长叹一声，道：“他没答应。”&1t;/p>

        秦渭阳猛地抬头，脸上半是惊喜半是不可置信。嬴玉别过脸去，重复强调一遍：“吴王不答应你留在雍国为官。看来，这吴雍之战……”嬴玉面沉如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1t;/p>

        “大王！”秦渭阳心中一急，直起身来握着嬴玉的手恳求道：“大王曾对外臣说过，所求不过诸国之间的平衡，倘若两国交战……”&1t;/p>

        “上卿，寡人希望你明白，现在是吴王不愿意停战。”&1t;/p>

        “可那是大王提出了我王无法接受的要求……”&1t;/p>

        “寡人提出的要求过分吗？”嬴玉难得地激动起来：“寡人不求吴国之城，亦不图姬亮之兵，更不屑向他索要财帛人力——寡人的要求过分吗？你秦上卿扪心自问，从古至今，有哪一次的休战之约有寡人提得这么轻松？姬亮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允，岂非毫无诚意？”&1t;/p>

        嬴玉越强调姬亮的固执，秦渭阳心里的底气就越足，截断嬴玉的话头，字字铿锵地驳斥道：“大王错了！正因大王所求有悖于常理，我王才不答允休战。毫无诚意的乃是大王，并非我王。”&1t;/p>

        嬴玉被秦渭阳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惊得也是一愣，但怒气仍是不肯消，问道：“此话怎讲？”&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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