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钟翦强压下即将出口的嘲讽，说道：“你的意思，此消彼长，雍王怕吴楚有一国坐大后独霸南方，必会相助另一方。而你与姬亮有姻亲之好，结盟理所当然，那么雍国只能站在楚国这边，巴国向来为雍国附属，所以天下二分。”&1t;/p>
“正是如此。而我此时若应你之求联合楚国，雍王必会联合吴国。我晋国地势狭长，到时岂非腹背受敌？”&1t;/p>
钟翦闻言心头冷笑不止，直道蠢材。当下也不打算将心头筹谋告诉姜棣，闭目往榻上一躺，自睡去了。&1t;/p>
郭益谦知道楚王也会派使者游说晋王结盟，但没想到来的人是钟翦，更没想到会在晋宫夜宴上见到他。&1t;/p>
钟翦笑意盈盈，持觞遥敬。郭益谦回以一觞，然而始终未同他说一句话。&1t;/p>
“我师兄一定没想到我在。”钟翦倚在姜棣怀里，在面前摊开的地舆图上比划。&1t;/p>
“他看到你，只怕误会我已答应与楚国结盟。”姜棣故作懊恼：“倒帮了你了。”&1t;/p>
“他不会信的——你也知道他不会信，不是么？”&1t;/p>
“阿翦为何如此肯定？”&1t;/p>
“你之前自己也说，若与楚国结盟，必将促成吴雍之盟。而晋国地势狭长，一旦开战，容易腹背受敌——我师兄不可能想不到这点。然你与吴国本为姻亲，等于是已经同吴国结盟了，如果再联楚伐吴，雍王更师出有名——背信弃义，天下讨之！”&1t;/p>
姜棣哈哈一笑，追问：“那你为何还要游说我？”&1t;/p>
“楚国看似士气大跌，细究起来，无非折损一员大将，丢了两座原本就是吴国的城池而已。姬无忌当年割出来的湄东五城，姬亮能不能收回去还两说。互有制衡，雍王自然乐见他们相持。”钟翦说着，伸手在地图上将晋国圈了出来：“但晋国注定无法隔岸观火。”&1t;/p>
姜棣看他说得兴起，干脆移来烛火，听他继续说下去。&1t;/p>
钟翦道：“除去巴国不提，天下四国，无论晋国与谁结盟，这天下的格局都会变——或东西对峙，或以崤山为界，下接湄水，仿若在这普天之下的王土上斩了一刀似的，将吴雍两国彻底隔离起来。”钟翦越说兴致越高：“至于你担心的腹背受敌的局面，也会因楚晋的联合封锁而不会出现——吴雍若同时对晋国出兵，必让楚国有机可乘。然而两国相隔甚远，无法兵相援。倘若对楚国难，则晋国之危立解而又可反攻，防不胜防——所以，将雍吴二国切断，对晋国来说都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活局。”他朝姜棣一拱手：“就看晋王如何落这一子。”&1t;/p>
姜棣放开钟翦，没了半分跟他嬉戏的心思，看着地舆图陷入沉默。&1t;/p>
钟翦瞧着姜棣沉思的背影，心道：“师兄，没想到你我这一面，倒真解了我眼下之困。”&1t;/p>
郭益谦不意在晋国见到钟翦，第二天城门一开便让人传书回过，要姬亮及早安排与雍国结盟。&1t;/p>
随行出使的奉禁都尉翟缨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见郭益谦神色凝重，不由进言：“上大夫，既与晋国做不成盟友，不如干脆回吴国去，以防生变。”&1t;/p>
郭益谦因翟缨当初在上郡救过他，一直心存感念，对他较旁人亲厚。此刻心中虽烦恼，仍和颜悦色应道：“昨日宫宴钟翦也在——倘若楚国派的是别人，晋王特意安排见面，那确实是没有再谈的必要。可钟翦出面见我，是故布疑阵。他让我先怀疑晋楚两国已经结盟，又让我自己再一深想晋国地势与伯姜公主，就推翻前想，认定是钟翦虚张声势，进而继续与晋国结盟。”&1t;/p>
翟缨出身军中，并不擅长唇枪舌战间的合纵连横，郭益谦这一番话他听得似懂非懂，细细想了好半天才道：“所以上大夫反之再反之，向君侯提议直接与雍国结盟，一面又留在晋国周旋，让钟翦以为计谋得逞？”&1t;/p>
郭益谦浅笑颔。翟缨抚掌直叹郭益谦心思剔透。&1t;/p>
晋宫外一处别馆里，武殷肖正向钟翦禀报今晨探到吴国使臣派人匆忙出城的消息。钟翦听完，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得意。&1t;/p>
而在半月之后的晋国朝会上，姜棣以与吴国有姻亲之好，欣然同意与吴国结盟。&1t;/p>
消息传回吴国时，姬亮正在部署第二次伐楚。&1t;/p>
闻讯赶来的伯姜问他：“有兄长相助，湄东五城君侯准备一并收复？”&1t;/p>
姬亮摇头：“按之前上大夫传回来的消息，你兄长不在我伐楚时从背后捅我一刀，便是仁义了。”忽地省起姜棣好歹是自家夫人的兄长，施礼向伯姜赔罪：“一时失言，夫人见谅。”&1t;/p>
伯姜失笑：“不独你，我也不敢信他。”&1t;/p>
姬亮又是一叹：“收河下，是胜在出其不意，防御不足；收湄阴，是胜在祁阳迟疑与吴人归附。可是湄东五城——荆门、越亭、山阳、绍邑、潼郡，在楚王手里已十余年，想要一并收复，何其难也！”&1t;/p>
当郭益谦踏着一路飘落的黄叶回到秣城的时候，千里之外一队人马护着几辆黑漆大安车在绵绵密密的秋雨中缓缓驶过雍国最宏伟的两座阙楼，驶进这座让天下人为之侧目的城——咸安。&1t;/p>
雨中的咸安格外沉静肃然，里坊整齐有序地分布在直通宫城的大道两旁，因大雨而稀少的行人沉默地撑伞来去。只有偶尔车马驰过的碌碌声与伸出坊墙的参差屋顶，让大安车中的外来客感受到些许生气。&1t;/p>
这外来客将车帘又掀开了些。如果有人正好经过，便可以看到他的模样——是个年轻的男人，白玉般的脸上两道浓墨似的剑眉格外引人注目。他朝窗外车队中的一人唤道：“杜骁骑。”&1t;/p>
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年轻将领回头一望，打马驰来，靠着车窗轻声问道：“上卿有何事？”&1t;/p>
“前头探路的可有回音？”&1t;/p>
青年将领说道：“已派人先入馆驿打点，那边自会报与雍宫。从吴国出来连续赶路一个多月，大家早吃不消了，正好现下时辰还早，依我之见先在馆驿好好休息，明日再请见雍王。”&1t;/p>
这一队人马从吴而来，正是姬亮派往雍国的使臣团队。大安车中坐的是上卿秦渭阳，一路随行保护的杜骁骑除了新任骁骑将军杜锷还有谁？&1t;/p>
“好。”秦渭阳点头同意。&1t;/p>
一行人进了驿馆，秦渭阳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愈心事重重，在榻上从午后躺倒傍晚，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1t;/p>
傍晚杜锷给他送吃食来，秦渭阳也只略略动了几下。杜锷看他这情状，有心开解，便笑道：“堂堂吴国上卿，辩才名动天下，为何在这里坐立不安？”&1t;/p>
秦渭阳干脆翻身坐起来，一面取来笔墨丝帛，一面应道：“君侯遣我等使雍，是谋机而动。眼下千里路遥，音书难通，怎不叫我心中忐忑？若是一步走错，我岂非是吴国千古罪人？”说罢在帛上运笔如飞，又说道：“我们一路沿湄水而上，经楚入雍，至中游上岸改走6路，过崤山而至雍。日后战事一起，晋楚两国必会在湄水崤山一带严密封锁道路，阻断吴雍之间的消息来往，这便是分化吴雍之盟。”&1t;/p>
“我们再联络巴国？”&1t;/p>
秦渭阳搁笔沉吟道：“不妥。巴国向来唯雍国马是瞻，而雍王是什么态度现下尚不明，即便是同意结盟，由巴国入雍，这主动权就落在雍王手中。长久下去，吴国必为所制，那君侯之前的苦心经营岂不全废？”&1t;/p>
“那上卿之意……”&1t;/p>
秦渭阳抬眼看杜锷若有所思，只是一笑，复又提笔疾书。&1t;/p>
隔了一阵只听得杜锷欣喜说道：“上卿，可是先攻取楚南三郡，拿住湄水要道，溯洄直上雍国。”&1t;/p>
秦渭阳也笑，问道：“此计如何？”&1t;/p>
“自然是好！”杜锷又惊又喜，挨着秦渭阳坐下，直夸道：“好计！真是好计！楚王必以为我们要夺湄东五城，岂料我们算计着他的楚南三郡！”&1t;/p>
秦渭阳将帛书塞到他手里，说道：“骁骑将军既知此计之奇，便烦请你找个行事稳妥的心腹送回秣城。”&1t;/p>
杜锷小心收好帛书，又嘱咐了几句才出门去。秦渭阳待他去了，辗转一阵终于困了，沉沉睡去。杜锷回来看他睡得真香，稍稍宽下些心。&1t;/p>
孰料第二日一早雍王宫中传出消息，说雍王旧疾作，罢朝三日，请吴使几日后再觐见。&1t;/p>
“雍王这是真病还是假病？”回到驿馆，杜锷问秦渭阳。&1t;/p>
“不知道。”秦渭阳怅然叹道：“静观其变吧。”&1t;/p>
杜锷不忍见他愁眉深锁，于是笑道：“你说的是。反正吴雍相隔千里，我们一路上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月，何必跟他计较这几天。”&1t;/p>
秦渭阳想起郭益谦从晋国传回的消息，又道：“莫非楚王也派了人来游说雍王？”&1t;/p>
“你多虑了！”杜锷道：“你忘了咱们初征河下、湄阴的时候，楚王不是已经请求天子聚天下诸侯讨伐吴国了吗？可结果呢？雍王拒了也就拒了，没理由才三个多月他就改了主意。”他见秦渭阳仍垂眸不语，又说：“况且雍国与吴国本不相邻，雍王若是兵相助，万一楚王事后毁诺，将雍王的大军拒在楚境之外，一回头又趁虚入雍，挟制天子，那么雍国一来危险，二来嬴玉煞费苦心夺来的天子就此落入他人之手，岂肯甘心？他也是一方雄主，不会没有这些考量。”&1t;/p>
秦渭阳听了这话，心下叹服，然而嘴上却有意要同他辩论，遂道：“桓公当年助晋伐雍，不也是率军奔楚而出，再由楚而还么？怎么不见当时的楚惠王拦住他？”&1t;/p>
杜锷面上一肃，道：“桓公此举，威慑宇内，天下震惊，是以诸侯奉为霸主，天子也不得不筑问鼎台以嘉其勇——楚王又何必再一次成人之美？何况雍国还是自己的强邻，十几年芒刺在背，芈子瑜过的怕也不舒坦。”&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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