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阿兄，我们不能死。”姬亮重复强调。“吴国不能落到姬隽与世族的手上，所以孤不能死；而孤带着吴国走这条路，需要阿兄一路辅佐，所以阿兄也不能死——”他咬紧了牙，一字一字道：“只有让姬隽死……孤唯一的叔父，也不能……再活着了。”&1t;/p>
郭益谦清冷孤孑惯了，然而他知道姬亮一向是怕孤苦伶仃，拥住姬亮的手又紧了紧。&1t;/p>
伯姜来时一眼看到的正是姬亮与郭益谦相拥着的情景。&1t;/p>
“上大夫……”伯姜立在门口，正迟疑进与不进，但话已抢先出了口，针一样扎了姬亮一下，惊得他鱼一般弹跳起来。&1t;/p>
“夫人……”姬亮生怕被她撞见了什么，侧身将郭益谦挡住大半，掩在阴影里，浑忘了伯姜方才喊的就是郭益谦。&1t;/p>
伯姜似也觉出得他两人这般过分的亲近有一点不妥，但更叫她自己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她一开口，喊的却是郭益谦。&1t;/p>
姬亮清了清嗓子，掩去方才尴尬，一面过来拉伯姜，一面开门见山地同她讲：“孤有件十分紧要的大事要托付给你。”&1t;/p>
郭益谦站到一边，顺势关上殿门。&1t;/p>
姬亮低声道：“孤想让夫人乔装成宫人秘密出宫，去城外的湄河学宫联络国尉商骐骥。”&1t;/p>
伯姜看向郭益谦，问道：“是上大夫的意思？”&1t;/p>
郭益谦点点头，姬亮又将原委对伯姜和盘托出。伯姜听到后来，面上浮起一丝狠戾，道：“宫中叫人渗透成这样——白少阳该死！”说罢又问姬亮：“宫中守卫尽在他们掌握，我就算出宫求援又有何用？要是他们挟制了你，国尉也是无可奈何。”&1t;/p>
“孤与上大夫在宫里与他们周旋。”姬亮决心已下，捡起湄河学宫的符节就往伯姜手里塞，说道：“孤知道你经得住事，不吩咐你什么，我也料不到会怎样，全凭你做主，随机应变。总之，是咱们夫妻一心，里应外合。”&1t;/p>
伯姜手里握着铜符，沉甸甸的，仿佛整个江东之地都在她指掌间托着。这是她与她丈夫的，山河。&1t;/p>
她对国事不生疏，阴谋阳谋也都在同她兄长斗智斗勇互相制衡的那些年里见识过。但她在晋国的大权却握不稳当，凭她有什么样的才略胆识都握不稳当，否则不会因郭益谦的几句话就愿意随他来了这江东之地。&1t;/p>
而姬亮一句“你我夫妻”便将这家国山河，稳稳当当地放在她手中。&1t;/p>
伯姜握紧了铜符，只觉得脚下那一步一步都踩得格外有力。脚踏实地，于是就在这地上生了根。&1t;/p>
她的丈夫同她大婚不到一月，平时说话犹带着羞涩与生疏，转眼却托她以家国。&1t;/p>
从前她不觉得那些读书人死较劲的“名正言顺”有多重要，到今日她丈夫这一句“你我夫妻”，才将她这一生从此分明。&1t;/p>
伯姜看着姬亮，又不由自主地往郭益谦那边瞧。郭益谦看她看过来，微微颔算是回应。&1t;/p>
于是伯姜对姬亮说：“那我这便去了。”&1t;/p>
姬亮送别她到殿外，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吴王宫的廊腰缦回间。&1t;/p>
过了午后天便阴了，黑云一层一层地压上来，不一会儿便风雨大作。姬亮站在殿前廊下听了一阵雨，似对郭益谦说话又似呓语地道：“孤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似的。那时也是这样紧迫困顿，阿兄还不在我身边，去了江都……孤独自在宫里应对那些世族……那一次，我们也是胜得好险……”&1t;/p>
郭益谦与姬亮并肩站着，沉默地听姬亮回忆往事，他对于三年前风雨中急急奔赴江都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即便听姬亮提起，也不过泛起一点零星而陈旧的情绪，倏忽又消散了去。&1t;/p>
这一场大雨下得长久，一解连日来的暑热之气。因此王宫中各处办公的官员皆停下手里的事务，推开窗，或赏雨、或谈笑，安享这一时闲暇。&1t;/p>
云骑都尉杜锷向来是不合群的，是以即便此刻值守的庑房里众人都在说笑，也没人来同他说上几句话。杜锷不在意这些，抱着剑坐在一旁，但却叫人觉得他浑身每一块筋骨都绷紧了，仿佛随时会跳起来挥剑出鞘。&1t;/p>
而在与这宫中庑房相隔数里之外的他的家中，秦渭阳的心境同他一样不安、紧张，甚至有些忐忑。&1t;/p>
杜锷的坦白十分恳切，但这并不能让秦渭阳真正安心。或者说，姬亮的安危足以让他漠视一切基于私人联系上的承诺与信任。因此，杜锷离开之后，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牵马出门朝城外奔去——能解此困局的，只有国尉手下湄河学宫的兵马——尽管周围有许多藏在暗处的眼睛。&1t;/p>
与秦渭阳同时驾马疾驰的，还有伯姜。&1t;/p>
湄河学宫建在秣城北面的青阳峰上，山腰有数十丈见方的大平台，视野开阔，商骐骥一眼就瞧见了匆匆而来的一人一骑。&1t;/p>
不过当伯姜的身影清晰地闯入商骐骥视野时，还是叫这位久见世事的老将吃了一惊。&1t;/p>
伯姜翻身下马，抬手略了略散乱的鬓，便对商骐骥作了一礼，道：“国尉，内宫有变。”&1t;/p>
“什么？”商骐骥不可置信地望着伯姜。&1t;/p>
伯姜定下心神，又重复了一遍：“国尉，内宫有变。”短短六个字蕴含了无数的诡谲惊变，她来不及一一同商骐骥细说，只捡了最要紧的提炼出一句：“南宫家联合世族迎回了流放的公子隽，要行废立之事！”&1t;/p>
“南宫瑾握着秣城的守军，不知可还有别的人马？”商骐骥反应极快，料定了姬亮是让伯姜往他这里调兵来了。&1t;/p>
岂料伯姜眉间一蹙，低叹道：“我们也不知他们虚实，只知道除了南宫瑾，怕是连卫尉白少阳统领的王宫守卫也调不动了。便单是这两路人马，总有七千余人。”&1t;/p>
商骐骥听罢又惊又怒，直跺脚道：“白少阳！他……”&1t;/p>
伯姜道：“所以，君侯与我这两条命，还有这吴国的前程，都系在国尉与湄河学宫一众士子身上了！君侯怕他们知道了我们的动静，才叫我乔装出来，他这一步，走得极为冒险，若一时不能除之……”&1t;/p>
“夫人放心！”商骐骥应了，便自学宫内召了翟缨、卫熙等，率了数百人要同伯姜进宫去。&1t;/p>
伯姜转头望了望天色，只见金乌西坠，暮色沉沉，微一沉吟，说道：“国尉并诸位将军、校尉，待日落之后，随我入城！”&1t;/p>
是夜，青阳峰点点星火自山腰泄下，一路蜿蜒至秣城外十里处，瞬时熄灭，只闻得隐雷一般的闷响滚滚向秣城。&1t;/p>
又行至秣城北面大夏门外一里处，人马俱停，由商骐骥与卫熙、校尉翟缨左右护持着伯姜驰到城下。&1t;/p>
大夏门守将正要喝问，伯姜率先将姬亮所授虎符一亮，叫他下来验看。那守将见了虎符，不敢怠慢，立刻开城迎了伯姜入城。&1t;/p>
伯姜对那守将命令道：“此处留兵士数十守门即可，王宫内有要事，把你手下的兵都统统调来随我走！”&1t;/p>
于是伯姜一行人，由大夏门入，从北往南经开阳门、建春门、清明门、承华门，持虎符将半个秣城的守军都调在自己麾下，由王宫正南的阊阖门浩浩荡荡地入宫。&1t;/p>
姬亮闻讯，同郭益谦匆匆赶来，在未央门外见到了伯姜。&1t;/p>
彼时晨光熹微，伯姜奔驰了一夜，面上虽略显疲态，但精神上不见一丝放松。她见了姬亮，并不忙说话，打头一个拜了下去，却是稽的大礼。&1t;/p>
她对姬亮原不用如此，且姬亮又感激她一夜辛苦，正想扶她起来，然而眼前忽然一亮，伯姜身后的湄河学宫数百骑及沿途所调之半城的守卫尽皆跪拜在姬亮面前。姬亮纵目前眺，天光大白，一片敞亮。&1t;/p>
姬亮心中明白，伯姜如此，是要托衬他的诸侯之势，立他的诸侯之威。&1t;/p>
伯姜双手将虎符奉过头顶，姬亮先亲手接了，方才将这位让他刮目相看的君夫人扶起来。&1t;/p>
姬亮惊喜地紧紧抓着伯姜的手，他万万想不到伯姜一夜之间风驰电掣地抢在南宫瑾前头把秣城的守军卷走了将近一半。&1t;/p>
“君侯……当真是王命所归……”郭益谦由衷感慨。&1t;/p>
乌漆漆的数千人跪在未央殿前的长阶下，跪在姬亮的脚下，郭益谦虽出山已久，此种场面亦见过几次，但此刻看来，仍旧震撼着他——也吸引着他。郭益谦瞧着天边逐渐泛起亮色，不久就会有一轮金光灿灿的太阳从东边的天尽头升起来，将眼前的晦暗涤荡殆尽！&1t;/p>
“君侯，事不宜迟。”伯姜道：“国尉同湄河学宫众人俱在，请君侯下令。”&1t;/p>
姬亮伸手虚抬，清冽如水的声音稳稳地伴着黎明前的凉风响起：“诸位请起。”&1t;/p>
国尉商骐骥踏前一步，道：“君侯，君夫人带着臣等星夜奔袭，一路上又不加掩饰，怕是早已惊动了南宫应龙，还请君侯立刻部署。”&1t;/p>
“好！”姬亮 点头，下令道：“立刻关闭所有宫门，将原本内宫守卫调至一处，编为增补，另拿下卫尉白少阳，容后处置。再将几处城门守军分至学宫各将领下，掩伏内宫各宫门要道，由国尉亲领一支人马，就近埋伏。”&1t;/p>
待商骐骥领着人马各处安排去了，姬亮才与众人转回殿中等着天明。&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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