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费文通又略说了几句便告辞退下，把姬亮独个儿留在大殿上。&1t;/p>
姬亮立在中间，瞧着外头慢慢透进来的天光。纵然殿门大开，却也还是照不进这深阔的内里，只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般地在青砖地上投下一片无可奈何的光影，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1t;/p>
他环顾殿中，空无一人。姬亮缓缓踱着步子绕着这大殿走，一边走，一边伸出手去抚过桩桩件件的铺陈摆设。仿佛这绵延数里的吴王宫就是他，他就是这岿然挺立的吴王宫，他们一同站在这秣城的最高处，一同接受来自脚下江左之地所有人的敬仰与畏惧。而这些殿内的铜灯漆盏，屏风案简，桩桩件件，似乎就是他的五脏六腑，是他的爱恨悲欢，纵然此时天光正好，仍旧沾不到半分，只日复一日地在这深阔昏暗的大殿里。或许年轻时还时时想起，时时拂拭，可若是年深日久，便也就轻忽了，忘记了，染了尘，积了灰，也不知能不能有再想起来看一眼的一天。&1t;/p>
他低头瞧了瞧身上的国君袍服，质地轻薄的吴地绫罗绣着精美繁复的纹饰——山川河流，星辰日月，沉沉地压在肩上，他早已不是公子姬亮，他是吴国国君。&1t;/p>
姬亮跨出大殿，唤来白山问道：“上大夫在哪儿？”&1t;/p>
“上大夫散朝之后便走了，可要去相府传召？”白山答得恭谨。&1t;/p>
姬亮一见他这低眉垂侍立一旁的样子，不禁笑道：“你怎么学起妫檀来了？”&1t;/p>
白山被他这一笑涨的满脸通红，嗫嚅着说道：“君侯是吴国之君，也是白山一生效忠之人……”&1t;/p>
他话说了一半，姬亮却已明白了白山话中之意。白山这是还记挂着燕朝时姬亮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他偏心杜锷不明是非一事，姬亮遂说道：“今日在朝上，孤也只能那样说，白都尉难道还要将这权宜之言记一辈子？”&1t;/p>
白山忙说道：“不敢。君侯对臣有知遇之恩，若是没有君侯，臣现如今也不过是秣城一个小小的守城百夫长，哪里能出入王宫随侍君侯，更不要说领兵上阵。在臣心里，哪怕再欣赏再佩服一个人，可他若要对君侯、对吴国有半分不利，臣的剑锋也会毫不犹豫地指向他，绝不留情。”&1t;/p>
姬亮轻叹了一口气，拉过白山说道：“你在孤身边两年有余，孤怎会不知你心性？”&1t;/p>
“君侯是——”白山恍然大悟，压低了声音道：“故意这样说？”&1t;/p>
姬亮不置可否。&1t;/p>
白山见他如此更是笃定了心中想法，咧嘴一笑，喃喃说道：“我说呢，君侯斥责我就罢了，怎么连上大夫都一起斥责了。”&1t;/p>
姬亮趁势接过话头笑道：“可不是，朝上让他受了委屈，孤这阵正要赶过去给他赔礼呢。”&1t;/p>
白山见姬亮笑了，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折返身便去着人布置车马，自然也就看不到姬亮眉梢眼角愈积愈浓的落寞。&1t;/p>
姬亮出宫到了相府之后，费文通知他来找郭益谦，指着他案上一方帛书对姬亮说道：“上大夫散朝之后便托人来相府告了假，君侯若要见他，不妨叫白山去他府上传召。”&1t;/p>
“不，孤要亲自去他府上见他。”&1t;/p>
费文通知道姬亮急着去找郭益谦所为何事，知道他自有分寸，便不再多说什么，只默默把年轻的君侯送上车驾，目送他们往东市行去。&1t;/p>
这一幕对费文通来说太过熟悉，记得多年前，他也这样目送姬无忌的车驾一路向东市疾驰而去。&1t;/p>
姬无忌去找6棠，姬亮去找郭益谦。&1t;/p>
世间万事果然逃不过轮回二字。&1t;/p>
郭益谦的府上的院门虚掩着，前堂后寝一点声响也没有，空旷死寂，与秣城最繁华热闹的东市对比鲜明。&1t;/p>
姬亮轻轻推开门，抬手示意白山止步侯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轻手轻脚走进院内。&1t;/p>
穿过前庭，来到后院，眼见前头就是郭益谦的寝室，姬亮却停了脚步。&1t;/p>
他不禁想起一年多以前，他也是这样轻手轻脚地推开了费文通府上的院门，穿堂过室，站在秦渭阳的屋前。&1t;/p>
他从前辜负了秦渭阳，如今又要来辜负郭益谦。&1t;/p>
倘若他不是君侯，没有这样多的责任束缚，或许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两难的境地，他大可以抛下一切随郭益谦回锦屏山下做个村夫。&1t;/p>
可要是那样，又真的甘心吗？&1t;/p>
几代吴王呕心沥血才有了这东南一隅富庶繁华，父祖功业难道就要断在他这一处么？周天子那一方尺素还没从卧榻顶上取下来，割给楚国的七座城池还没收回来，问鼎台还没有重震天下，怎么可以因为一己私欲就此罢手？&1t;/p>
姬亮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拳，昂阔步踏进了郭益谦的卧室。&1t;/p>
郭益谦的卧室很暗，姬亮站在门边，勉强看清了里面的床榻上卧着一个人。&1t;/p>
他走过去在卧榻旁边的几案前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榻上睡着的人。&1t;/p>
郭益谦睡得很沉，丝毫没有察觉姬亮进了屋。姬亮坐了没多久，只见郭益谦突然直挺挺地从榻上坐起来，倒把姬亮惊了一跳，试探问道：“阿兄？”&1t;/p>
郭益谦赤着脚从榻上跳下来，却不行礼，满脸惊惶地看着姬亮说道：“你不信我了？”&1t;/p>
姬亮瞧他神情大异于往常，虽是对着他说话，可那眼神分明没有聚在他身上。料想是郭益谦梦中惊起，姬亮不敢贸然叫醒他，只稳稳托住郭益谦的身体，把他揽在怀里，柔声说道：“哎，孤怎么会不信阿兄。”&1t;/p>
郭益谦得到安抚，重新闭了眼，靠在姬亮肩头又沉沉睡去。&1t;/p>
姬亮第一次这样搂着他。&1t;/p>
郭益谦从没有这样惊慌失措，示弱于人前，姬亮更没有这般将他完完全全搂在怀里，姬亮似乎这才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他与郭益谦之间的亲密关系。&1t;/p>
郭益谦睡得也颇不安稳，口中似乎还说着什么。姬亮侧耳听去，只听得郭益谦断断续续吐出几个“玉璜”、“算计”，又连接唤了姬亮好几声。&1t;/p>
他轻轻低下头，轻声哄道：“阿兄，孤在这里。”&1t;/p>
“君侯？”郭益谦在他怀里轻轻挣了一挣，睁眼一看处境急忙坐起来，整理一下衣裳就要行礼。&1t;/p>
姬亮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一把将郭益谦拽进怀里，死死抱住他，张嘴喊了一声“阿兄”，忽的又说不下去了。&1t;/p>
郭益谦顺势靠在他怀里，听着姬亮胸腔里砰砰的心跳，鼓噪得郭益谦心里也激动起来。仿佛两人血脉相连，姬亮那一腔子喷薄而出的热血尽溅洒在郭益谦的脏腑之间。&1t;/p>
“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同我说？”郭益谦突然开口一问。&1t;/p>
“……有。”姬亮皱了皱眉，却并不想一来就说了求娶晋女一事。只说：“今日朝上……孤知道你也好，国尉也好，都与云骑都尉之事并无瓜葛，只是……”&1t;/p>
“只是朝堂之上，君侯不得不这样说。”郭益谦坐起身，抬手拢了拢披散的头，打断姬亮的话接着说道：“纵然臣一时不明白，回来想了这一阵又岂会有不明白的？更不会介怀。”&1t;/p>
姬亮心道：你不会介怀，方才梦中惊起还记挂着这事又怎么说？&1t;/p>
“君侯此来，必不会只为了这个事吧。”&1t;/p>
“上卿出使两月，音信全无，实在蹊跷。孤打算再遣使北上。”&1t;/p>
“君侯……是想派臣北上？”&1t;/p>
姬亮点点头。见郭益谦正要叩头领命，急忙又说道：“其实……还有一事。”&1t;/p>
郭益谦抬起眼，忽地轻笑：“恐怕这件事这才是君侯亲来臣府上的真正缘故吧。”&1t;/p>
“阿兄不要笑！”姬亮眉头挤在一起，满腹烦乱写在脸上。“如今再去晋国，恐怕只是结盟已成不了事了。”&1t;/p>
“晋国……不会不跟吴国结盟。”郭益谦沉吟道。&1t;/p>
“倘若他答应结盟为何上卿迟迟不见音信？”&1t;/p>
“晋国地处北方，其东南是吴国，西边是雍国。要是他拒绝与吴国结盟，君侯只怕会立即与雍国结盟，那时对他晋国也好，楚国也罢，必成夹攻之势！”&1t;/p>
姬亮抚掌说道：“正是如此，所以楚国与晋国会不会结盟在先，封锁吴国。然后合力来攻，吞并江左？”&1t;/p>
郭益谦冷笑：“要是晋王不与吴国结盟，自然与芈子瑜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可那样，雍国又岂会坐视不理？”他说完又一叹：“只是这事理虽如此，可就怕晋王姜棣若昏聩愚昧，想不到这一层。”&1t;/p>
他起身穿戴起来，又对姬亮说道：“所以君侯让臣北上晋国，点他一点？”&1t;/p>
“不止如此。”姬亮坐在暗处，垂下了眼，那声音忽然就变得飘忽起来：“这一次还要替孤向晋王求亲，结姬姜两姓万世之好。”&1t;/p>
姬亮原本以为这句话会说得无比艰难，可到了嘴边，那些字句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似的一个个从他嘴里往外冒，那滋味就像是秣城入秋的某一场雨，一点一滴打在心上，浸得冰凉。&1t;/p>
话音一落，姬亮觉得整个人都松快起来了。那种已经可见最坏结果的坦然让他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面前的郭益谦。&1t;/p>
郭益谦一直在系着并不繁琐的腰带，带钩却怎么也扣不上去。&1t;/p>
姬亮认得那带钩。那是那一日酒兴正酣时强行要了郭益谦那枚半旧的银制鱼形带钩去，把当时自己身上的那枚错金银的带钩换给了他。&1t;/p>
姬亮想去帮他扣上带钩，才触到郭益谦的手，对方手上却立即一松，腰带上的佩饰叮叮当当散落一地。&1t;/p>
郭益谦神情怔忡，面无表情地弯腰去捡，摸到那块血红的玉璜时，似乎才稍微回过神来。&1t;/p>
他将玉璜攥在手里，低了头只看着那玉璜说道：“此时与晋国联姻，却是再好不过。”&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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