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内室诸人除了南宫应龙与百里破军，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个黑衣人是谁。&1t;/p>
那黑衣人扫视了一周，方才抬手把百里破军搀起来，口中说道：“老族长，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1t;/p>
那百里破军似是与这黑衣人交情极深，乍然相见，激动得不能自已，颤声说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臣还能再见到公子……”话未说完，已哽咽哭泣起来。&1t;/p>
白少阳一听得百里破军唤黑衣人“公子”，那这人必然是国君宗亲。可是这几代吴王子嗣稀少，到了姬亮这一辈，老吴王姬无忌竟也只得他这一个儿子。眼前这位，到底是谁呢？&1t;/p>
黑衣人入内坐下，道：“我也不曾想到，还有重回秣城的一天！”他瞧了瞧百里破军，又问：“老族长这精神是大不如前了。怎么？可是我那侄儿怠慢了你？”&1t;/p>
“这……”百里破军一时也弄不清南宫应龙摆的什么阵，只答道：“君侯雄才，知人善任，臣已是年迈之人，合该退让。”&1t;/p>
“假话！”黑衣人斜倚在凭几上，坐得随意，笑道：“倘若他对你们这些世族都好，你们又巴巴地把我找回来作甚？”又瞧着一众小辈愣在屋中，面面相觑，笑得更大声，指着南宫应龙说道：“上将军，你怎地不跟这些娃娃说说我？他们都不认得我呢。唉，也是，我离开秣城那时，他们只怕都还没出生呢！”&1t;/p>
南宫应龙应了一声，又对白少阳等人说道：“这是先桓公二子，君侯的叔父，公子隽。”&1t;/p>
“不过一介孤臣孽子！”黑衣人忽地面色一沉。&1t;/p>
白少阳与南宫璜、南宫琸几人年岁较长，闻此人名号心中皆是一凛，屏气凝神不敢多言。杜锷虽不认识，却也不想理会，仍旧抱着剑坐得远远的。南宫瑾本就知道内情，自不多言，秦权舆虽然不明就里，可他向来唯南宫瑾马是瞻，南宫瑾不说话，他也不说话。&1t;/p>
一时间这小小内室，也只听得众人呼吸声此起彼伏。&1t;/p>
良久，南宫应龙叹道：“我世族如今又何尝不是孤臣孽子？”他看向众人：“你我世族该同气连枝，以图保存。”&1t;/p>
杜锷听到这里已不耐烦，站起来对南宫应龙一拱手，说道：“如今杜氏既灭，当不得这‘世家大族’的名头。来此燕集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既如此，望上将军许锷告辞。”&1t;/p>
“云骑都尉且慢！”南宫瑾抬手唤道。“云骑都尉虽家遭大变，可族中宗亲兄弟还在，以云骑都尉如今的声势名望，杜氏复起，指日可待。”&1t;/p>
杜锷朝南宫瑾瞧过去，觉公子姬隽也正歪着头看他。杜锷便弃了南宫瑾，朝姬隽看了过来，也歪着头说道：“你们个个都自称是孤臣孽子，不过是自谦之词，锷才是实实在在的孤臣孽子。”&1t;/p>
“说得好！”姬隽抚掌大笑，指着杜锷说道：“你这娃娃有意思，我好久没有遇到过你这样有趣的年轻人了。你说得对，这满堂权贵，说到底也只有你我两个是萍水无根的孤臣孽子！”说罢起身拉过杜锷，拍着他的手道：“我一见你就喜欢得很，来，你来我身边坐下。你告诉我，你是杜氏的什么人？”&1t;/p>
“阿父讳彦，我叫杜锷。”&1t;/p>
“你是杜彦的儿子？”&1t;/p>
杜锷点了点头。&1t;/p>
“哦。”姬隽看看杜锷，又指着鬓散乱狼狈不堪的秦权舆说：“方才我进来时，看你对他拔剑相向……你跟他有过节？”&1t;/p>
杜锷不喜欢他这一副夸张做作的油滑腔调，趁势起身朝秦权舆瞥过去，冷声说道：“他口出恶言污蔑上卿。”&1t;/p>
“你跟上卿交情深厚？”姬隽干脆躺下来，只用手撑着头，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杜锷。&1t;/p>
杜锷被他那眼睛看得心头虚，别过头去低声答道：“我一时失手伤了上卿，终究欠他一个情。”&1t;/p>
姬隽又问道：“不过云骑都尉怎么会平白无故伤了上卿呢？”&1t;/p>
杜锷攥紧了剑，道：“姬亮逼死我阿父，我、我入宫为我阿父报仇，没想到半途上卿冲过来，替姬亮挡下那一剑。”&1t;/p>
“上卿好厉害！”姬隽啧啧称赞。抬手指着秦权舆，嗤笑道：“比这个废物强上许多！”&1t;/p>
秦权舆心中虽不服，可眼前这个是连南宫瑾都不敢在他面前放肆的人物，他秦权舆又怎敢当面反驳？只得尴尬笑笑，诺诺称是。&1t;/p>
“你什么意思？”杜锷横眉看向姬隽。&1t;/p>
姬隽双手一摊，故作无辜：“难道不是么？你进宫行刺姬亮，他冲过来挡这一剑，这是既让姬亮欠他一个情，又让你对他心怀愧疚。而你与姬亮势同水火——倘若情势一旦有变，你对他心有愧疚肯定会出手拉他一把。你说，上卿还不厉害？”&1t;/p>
杜锷方要替秦渭阳分辨，但又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姬隽十分好奇，当下按下怒气，只做寻常应对：“我既受封云骑都尉，多得姬亮倚重，公子如何知道我与他就是势同水火？”&1t;/p>
姬隽一拱手，道：“隽生来愚钝，却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姬亮想拿你做一个表率，立一面旌旗，告诉天下他用人唯贤，不计私仇。而你呢？云骑都尉难道只是甘心做一个后人无数关于姬亮贤明的传说里，一个无足轻重的陪衬么？”他笑得轻松：“当然，云骑都尉是何等人？我相信你心中自能明思决断。”&1t;/p>
姬隽话说到这个地步，杜锷自然也大概明白了今天在这个偏僻内室集会的含义。他不动声色地重新坐下，拿出久违的世族子弟从小被教育的礼仪与风范来，直起身对姬隽一拱手，问道：“不知公子今从何来？”&1t;/p>
“从海上仙山上来。”姬隽笑得阴森。&1t;/p>
南宫应龙解释道：“三十四年前，桓公崩逝，先王即位。公子隽是那时唯一还在世的宗族，握着三分之一的军权。原本也是相安无事，世族的依靠是吴国，谁又不想吴国好呢？可恨先王偏听偏信，与6棠设了个圈套引世族来钻——先王与6棠的手段，像极了如今的君侯与郭益谦。”&1t;/p>
“白少阳道：“我依稀记得6棠是因为怂恿世族逼宫劝谏，不要先王许给楚国五座城池，这才触怒了先王，渐渐冷落了他。”&1t;/p>
“正是如此！”南宫应龙愤恨说道：“6棠假意与先王政见不和，转头联合世族宗亲阻止先王。原本世族长辈只以为是联名上奏，劝谏先王，哪知道他6棠竟然做出逼宫的架势来！历来臣子逼宫，都是不为国君所容的？可先王不但不杀他，甚至连官爵也不曾贬，他依旧是做他的中大夫。可是世族宗亲的下场如何? 你们以为那些年的盐铁田土，丝绸珠宝是怎么来的？那是拿手里握着的军权去换来的！先王演了这一出大戏，又怕落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头，所以才给了财帛安抚世族。可他也不是真心想给的——这不，他儿子一坐上王位就伸手管咱们要回去啦！”&1t;/p>
姬隽也笑道：“谁说子不类父？你们瞧这父子俩多么相似。姬无忌拿财帛换军权还不算可笑，可姬亮拿还没打下来的城池换你们的财帛你们竟然也干了！”他指着百里破军与白少阳：“你们可真是蠢，这样的话也敢信？”&1t;/p>
百里破军苦着脸道：“公子，老臣也是万般无奈不得不给啊。”&1t;/p>
南宫应龙摇头叹气：“不怪老族长，自己手上没军权，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为刀俎我为鱼肉。杜氏一族的下场就是姬亮警醒我们的讯号。”&1t;/p>
南宫瑾暗暗碰了秦权舆一下，秦权舆赶忙表态：“姬亮心狠手辣，欺人太甚！”&1t;/p>
姬隽看秦权舆那样子就想笑，他也毫不给面子地哈哈笑起来。他说：“他这叫什么心狠手辣！”只见他脸色陡然阴沉下来，说道：“当年我被那6棠诓进宫去，差点就回不来了！他姬无忌把我流放到寸草不生的海中孤岛之时，又何曾念着半点骨肉亲情？也是，自古王侯家有什么骨肉亲情可言？想我这几十年与世隔绝，甚至不知道新鲜菜蔬瓜果是个什么味道！成日里捕食鱼虾为生，活得跟那海里的鳌鳖一般！刚回来时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说话！你们知道那种一个人流落荒岛的滋味么？那是比死更可怕的寂寞与绝望。”&1t;/p>
姬隽突然咧嘴笑了，笑得寒意森森：“当一个人被迫到绝境之时，便是他反抗报复的开始。所以，我回来了。”&1t;/p>
很久以后姬隽那天晚上阴鸷的笑容都还能浮现在杜锷眼前。阴暗的种子被长久以来暗无天日的生活催生芽，爬满了他苍白的心境，然后通过他毫不掩饰的表情显露出来。&1t;/p>
杜锷不禁想，倘若他没有入宫行刺，而是蓄谋报复，他的人生会不会也只有这一个冰冷残酷的寄托？&1t;/p>
仲夏之夜，杜锷打着马，缓缓走过朱紫繁华的东市，走过丝竹悦耳，走过灯火辉煌。眼前这来来往往许多人，哪一个是他心之所系，又有哪一个是将他放在心上？天地悠悠，也只得他一个人间惆怅客。&1t;/p>
可他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方才那一间内室里惊心动魄的话。纵然他不在乎姬亮会如何吴国会如何，可他也不能不在乎秦渭阳会如何。姬隽说得没错，秦渭阳厉害极了，三言两语便叫他心甘情愿把这一辈子都许给他。&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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