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昭王三年夏六月，楚人伐吴，王败楚师于上郡。”&1t;/p>
再如何惊心动魄、鲜血淋漓的一战，终究也只是千百年后史书上短短的一行。所以古往今来都不乏自以为是的文人墨客写几行不痛不痒于己无涉的怀古诗，嗟几声兴又如何，亡又如何，叹一番成又如何，败又如何。国难当头，山河倾覆，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亡了旧国，又仕新朝，他们大概永远不会懂上郡一战的血气风骨。&1t;/p>
那一战楚军退兵之后，姬亮没有下令追击，而是退守上郡。&1t;/p>
“此战旨在守住上郡，其余的，来日方长。”姬亮坐在郡守衙署内室，对面是依旧不见半点放松的诸将。&1t;/p>
姬亮一句话说完，等了一阵也不见有人接话。诸位将领也倒罢了，秦渭阳也是一言不，郭益谦垂着眼低着头仿佛地上砖石镌刻了圣贤箴言，让人看得入迷。&1t;/p>
“上卿。”姬亮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城外士卒的尸可都安葬了？”&1t;/p>
秦渭阳似乎魂游天外，待姬亮又唤了他一声方才应道：“都……葬了。”&1t;/p>
姬亮奇道：“这样快？”&1t;/p>
秦渭阳缓缓抬起头，姬亮辨不出他脸上神情是悲悯是慷慨，只得听他慢慢说道：“尸太多，怕生瘟疫，所以都烧了。”&1t;/p>
“都烧了？”姬亮脸色一变：“我吴人素来讲究死归故土，死不得葬是吴人视为最耻辱的事，而这些士卒又是为吴国战死，倘若得此待遇，军中必生哗变！上郡郡守好大的胆子！”&1t;/p>
秦渭阳踏前一步跪下说道：“是臣下令火葬。”&1t;/p>
姬亮眉头越蹙越紧：“竟然是你下的令？”&1t;/p>
“君侯，战死士卒太多了，现在又入了夏，若个个归葬故里，恐怕尸体在路上便要腐烂。到时瘟疫蔓延开来该如何是好？”&1t;/p>
“士卒们不会管瘟疫不瘟疫！他们只知道拿命去守住了上郡，到头来却落得一个死不归乡的下场！可存亡之际，军心民心断断动摇不得！唯今之计，只有——”姬亮默然了片刻，呼出一口气，叹道：“军中最重赏罚，有功无赏实乃大忌——”他沉吟道：“下诏，凡战死士卒皆赐金以抚恤其家人，斩楚军虏而立功者皆赐爵一级。”&1t;/p>
“诺。”卫熙兼着内史一职，此时忙取过册简拟写。&1t;/p>
“上卿啊，你——”姬亮对着秦渭阳纵有再大的火也不出来，只忍了气问道：“你这次怎么这样莽撞？”&1t;/p>
秦渭阳未及答话，白山倒忍不住抢先开口说道：“君侯，最初并不是上卿的意思，是杜锷自作主张烧了士卒尸，上卿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了，只能对郡守说是他下的令。”&1t;/p>
“君侯，上卿也是为大局着想。”卫熙也搁下笔替秦渭阳辩解道：“杜锷虽说自作主张，可若不及早处理，夏日里这成堆尸腐烂得快，要是瘟疫横生，那时即使楚军没有攻破上郡，上郡因为这瘟疫而变成一座死城。况且君侯现下正在上郡，更是不能出一点差错。”&1t;/p>
“杜校尉权威不重，年纪又轻，若叫人知道是他下令，难免不服。可臣也不能奏请君侯——君侯听了这番道理，定然也会以大局为重，这无疑也是把所有舆论泄的对象指向了君侯。楚军退走不久，难保混乱中有细作混入上郡，倘若此事是君侯下令，让楚军细作加以利用诱导，激起民愤，趁上郡大乱之时楚军调头来攻，那后果不堪设想！只有、只有让臣出面下这道令，一来，臣是上卿，权威重于杜锷；二来，倘若有士卒有怨言，也不会冲着君侯而来——即便君侯这一道诏令下去也遏制不住滔天舆论，也尚有转圜余地，不至于走到绝境。”&1t;/p>
秦渭阳伏在地上，他知道姬亮方才叫卫熙拟写诏令，便是不会怪罪于他了。姬亮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想着保全他的，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要护姬亮周全？&1t;/p>
可有个郭益谦在那里，这原本两厢完满的事，硬是尴尬非常。&1t;/p>
姬亮侧头往郭益谦看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上大夫，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1t;/p>
郭益谦整了整襟裳，端正跪下叩拜下去，说道：“臣请辞官去朝，归还上大夫印绶，望君侯允准。”&1t;/p>
“你、你说什么？”姬亮愣住了。&1t;/p>
秦渭阳也吃了一惊，往郭益谦瞧去，只见他神色自若，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1t;/p>
“望君侯允准。”郭益谦见姬亮没有应他，便又叩下去请了一次。&1t;/p>
“上大夫，你——”姬亮瞧着这一屋子校尉臣属，欲言又止。&1t;/p>
秦渭阳知道他二人内情，转身朝诸将一挥手，众人便识趣退了出去。&1t;/p>
方出了郡守衙署，秦渭阳便拉住一个校尉问道：“杜校尉的伤如何了？”&1t;/p>
“都是皮肉伤，不打紧的。”那校尉答得爽朗，笑道：“上卿不放心，去看看便是。”&1t;/p>
“阿兄，你、你怎么了？”待众人都退了出去，姬亮立刻从席上站起来，冲过去就想抓郭益谦的手。&1t;/p>
郭益谦跪伏在地上，瞧他奔过来，把手往袖中一藏，叫姬亮拉了个空。“君侯不信臣，臣也不必再为君侯奔走谋划。不如今日两散，好过他日互相厌弃，不得善终。”&1t;/p>
“孤哪里信不过你？孤纵是不信天下人，也不会不信你！何必说什么厌弃不厌弃、善终不善终？”&1t;/p>
郭益谦抬头盯着姬亮，缓缓站起身，摇了摇头，说道：“君侯信不过臣。君侯让诸校尉都皆听臣部署调遣，可事到临头，为何还是一意孤行，把臣的所有计划都打乱了——原本这一战不会这样轻易地让楚军退走的。”&1t;/p>
“孤那时只想着亲身上阵引楚军来攻，然后阿兄自城中调遣援兵由三面而出合围楚军，将他们一举歼灭在上郡城外。”&1t;/p>
“所以君侯还是不信臣！”郭益谦声音里以带了怒意：“今日若依我之计，楚军不知我军底细，他自持重兵，必会再次来攻。并且而臣将这四万五千士卒分作三批，轮流上阵，一日一日也可拖死楚军。待楚军人困马乏，我再尽将这四万五千人调上阵去，祁阳也好钟翦也罢，哪一个能逃得出去？”他一番话说得字字铿锵，那势头竟将姬亮也压下去一分。&1t;/p>
郭益谦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道：“ 君侯今日不信臣的部署皆是为歼灭楚军，明日便能不信臣的谋划皆是为复兴吴国，后日臣必然对君侯心生怨怼，言语不忿，而君侯也该疑心臣拥权自重，图谋不轨！那时……那时你我又该如何收场？”&1t;/p>
“不，阿兄，不会的！”姬亮着了慌，急急辩解道：“倘若孤不信你，那日在锦屏山下怎么会才见你一面、听你说了几句话便要你来做孤的肱骨臂膀？还有、还有杜氏一族的事，那样隐秘，不可告人，孤也毫不犹豫托付给你了——阿兄，事到如今，原来并非是孤不信你，而是你不信孤。”姬亮说着，似乎也伤了心，黯然着一双眸子，垂着头颓然坐下。&1t;/p>
郭益谦苦笑一声，又说道：“好！好！我不信你，那你说——”他也叫姬亮这话激得失了分寸，连“君侯”也不称呼了。“锦屏山下你我初见那时，难道不是你欲变革新政而朝中无可用之人？杜氏一族的事难道不也是你觉得我跟哪一方势力都无牵扯，我只有依靠你才能在吴国站住脚，这才让我去的？连秦渭阳你心里还是顾忌着他世族子弟的出身不肯信他，现在又来疑心我，你就那么怕再出一个6棠么！”&1t;/p>
郭益谦知道他这番话说出去，依姬亮的骄矜性子，他二人之间的情分怕是就此崩裂，再无转圜的余地了。&1t;/p>
这样也好……他在心里默默说，这样也总是胜过他日叫姬亮知道他算计他利用他，叫姬亮恨他来得好。他私心里是这样怕，怕得不敢去面对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甚至连想一想，也要惊出一身冷汗。他从来就是个爱恨寡淡之人，万事不萦于心，可是这件事情几乎折进了他所有的情绪波动，融进了他的每一处神经，牵一而动全身。&1t;/p>
索性今日有了这样的机会，便将这一切了解了吧。从此之后，他依旧回锦屏山下做他的农夫，他自归庙堂做他的君侯。什么爱恨纠缠，什么相知相携，什么旧事恩怨，都随风散去，再不余一丝痕迹。&1t;/p>
姬亮愣愣地抬头盯着郭益谦，眼睛眨也不眨，生怕一个交睫就错过了郭益谦说的每一个字，错过脸上每一次表情的变化。&1t;/p>
他从未见过郭益谦这样大的情绪起伏，也从未想过郭益谦会对他说这样话。他一直以为他们是这天下最契合的君臣，最相知的知己，最亲密的情人，他以为彼此都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可是郭益谦这番话却似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一样，将他脑子里那些完满想象都打了个烟消云散。&1t;/p>
“阿兄……”姬亮哽咽道：“你、你心里竟是这样想孤……”姬亮觉得这是大从小到大受过的最大的委屈了，他双眼一闭，那泪珠子便断线一样落下来。“好……阿兄既然这样说，那、那阿兄便去吧——孤也不想、也不想他日叫人说你我互相厌弃，大义不笃，平白辜负了你我之间的情意。”&1t;/p>
郭益谦听得这一句，忽然觉得绷紧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全身是从未有过的轻便爽快。那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移走了，浑身都轻飘飘的，连步履都轻捷得几乎走不稳了。&1t;/p>
他一心沉醉在巨大的喜悦中，自然没听到姬亮后头那句——“孤并不怕再来一个6棠，纵然阿兄不信孤，孤也……不再信阿兄，孤也知道阿兄不会是第二个6棠……阿兄？阿兄你怎么了？！来人，传军医——”&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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