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上大夫，我杜锷回来了！”杜锷拨开众人昂阔步地走到中间，招招手，后面有士卒牵上来一大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越人。&1t;/p>
“上大夫，”杜锷朝郭益谦拱了拱手：“山越絙崖一部尽为我军所破，斩三百余级，俘获妇孺百余人，尽皆在此，请上大夫清点。”&1t;/p>
郭益谦使人清点了俘虏与级，才又问杜锷：“我军折损多少？”&1t;/p>
杜锷冷冷扫了周围一众将领一眼，道：“锷所领之部并无折损。”&1t;/p>
郭益谦闻言，面上并不见惊喜，只淡笑道：“好。”又扬声吩咐诸将：“此次出征，尽破山越一族，今晚各营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拔营班师，回秣城！”&1t;/p>
当晚江都县令曹翙听闻捷报，遂使人送了酒肉来犒劳大军，一时军中宴饮豪歌之声不绝于耳。&1t;/p>
湄河学宫里出来的一干将领大多是年轻人，酒过三巡便闹成一团。郭益谦虽不同他们一起饮酒，但看着他们笑闹，心怀也畅快了些。&1t;/p>
他独自一人踱步出了营门，只见月色皎皎，周围几从野草枯树在夜风中瑟瑟抖着。郭益谦负手而立，望着月色中不远处的江都城墙默然不语。&1t;/p>
良久，方才转过身来往回走，一抬眼便看到不远处杜锷也是一副落寞寡欢的模样独个站在营门外。&1t;/p>
郭益谦走过去招呼道：“杜校尉。”&1t;/p>
杜锷侧过身来，手中寒光一闪，郭益谦本能退后一步。再看杜锷手中竟拿了把匕，刀刃出鞘，月色照映之下如霜雪一般寒意森然。&1t;/p>
杜锷收刀入鞘，问道：“上大夫有事？”&1t;/p>
郭益谦道：“不过是瞧见你也在，招呼你一声。月下赏刀，倒是好兴致。”&1t;/p>
杜锷抬手就把那匕递到郭益谦面前：“上大夫也要看么？”&1t;/p>
郭益谦接过匕，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刀刃上头还有干涸的血渍。&1t;/p>
杜锷突然道：“当时我就是用这把匕入宫行刺。”&1t;/p>
郭益谦神色一凛，凝视着刀刃。&1t;/p>
杜锷伸手拿过匕：“那血迹不是姬亮的。”&1t;/p>
郭益谦也没跟杜锷计较他直呼姬亮名讳之事，皱眉看着他。&1t;/p>
杜锷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转身便往大营走。不料又停下回头对郭益谦道：“上大夫的确治军有方。”&1t;/p>
郭益谦眼睛一亮，暗道杜锷莫非听见他下午对白山他们说的那番话？若是这样，那杜锷这颗心，他算是替姬亮收到了手中。&1t;/p>
第二日天明的时候大军班师回秣城，行至途中突听得后面人声喧哗。郭益谦勒住马，唤来一个士卒问道：“后面怎么回事？”&1t;/p>
那士卒答道：“后头那些俘虏哭号着不肯走了。”&1t;/p>
郭益谦策马过去查看，见白山卫熙也在，便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这些俘虏闹什么？”&1t;/p>
卫熙指着一个瘫倒在地上的一个约三十来岁的妇人道：“她是山越絙崖部领之妻，方才突急病，说腹内疼痛难忍。她不走，自然这些妇孺一个也不肯走的。”&1t;/p>
郭益谦瞥了眼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妇人，道：“既然是俘虏，便是一样的卑贱，怎么这些妇孺倒还以她为尊？”他勒转马头，一抖缰绳跑回队伍，丢下一句：“不肯走的，杀了便是。”&1t;/p>
那群妇人听了这话，哭闹得更厉害了。卫熙示意白山先不动，自己策马追上郭益谦道：“上大夫且听我一言。”&1t;/p>
郭益谦道：“下大夫要说什么？”&1t;/p>
卫熙朝后头看了一眼，说道：“君侯有诏令不杀俘虏，上大夫要是一意孤行，只怕相府那帮子老臣又要借机生事。”他自知与白山一样，虽是世族出身，但这一番作为，早被世族视为郭益谦的党羽。纵然人前只是一副庸庸弱弱的样子，但倘若此事真叫那些老臣抓了把柄，他也难免会受牵连。&1t;/p>
郭益谦道：“他们要说便说要闹便闹，是非如何，君侯自有明断。”&1t;/p>
卫熙一夹马肚子，促马上前拦住郭益谦，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上大夫难道不知道君侯的诏令是怎么来的？就是为了平息那些老臣的非议。”&1t;/p>
郭益谦侧过身子纵马前驰几步，才回头对卫熙愤然说道：“战场之上只有敌我没有仁义，君侯本就不该听那些老臣胡说八道！”忽地勒马回缰，往后头队伍后头奔去。&1t;/p>
卫熙看他面色不善，连忙跟过去。&1t;/p>
絙崖领之妻还是倒在地上，半闭了眼，奄奄一息的模样。周围三五妇人围着她哭泣不止，忽听得马蹄声纷沓，抬头又见郭益谦冷峻着脸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哭得更是哀戚。&1t;/p>
郭益谦尚未话，却见那絙崖领之妻挣起身来，靠在旁边一妇人身上。她仰起头，双目直视郭益谦，声音虽微弱却不软弱，只听她道：“妾病重沉疴，使君杀之弃之，皆是情理之中。”她缓了缓气，又说：“然妾一族妇孺既归附，望使君行仁义之行，善待之。” &1t;/p>
郭益谦听她一口雅言纯正，问道：“你非越人？”&1t;/p>
她闭目轻笑了笑：“越人如何？吴人又如何？”她奋力向郭益谦伸出手：“妾自知不起，有一物还请使君交托君侯……”&1t;/p>
郭益谦见她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正伸手去接，哪知瞬息之间那妇人不知哪来的力气，跳起来攀上郭益谦坐骑的辔头，右手上布帛一抖，直露出一柄绿光莹然的匕来，顺手便往郭益谦心口刺去。&1t;/p>
郭益谦此时未着甲胄，她这一刺，立时便能要了郭益谦的命。郭益谦本能地抬手一挡，那妇人病重之中气力不足，只在他手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便仰着身子倒了下去！&1t;/p>
白山手疾眼快当即朝她胸口就是一刺，那妇人也不顾这致命一击，犹自嘶声言道：“我一族青壮尽死于你手，即便我是吴人，就能盖得过你我之间弑夫杀子的血仇了吗？！”&1t;/p>
郭益谦心中气急，不顾手臂仍在突突往外冒血，拔出佩剑连接砍杀了几个妇孺，怒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众将士听令！把这群山越妇孺统统杀了，一个不留！你们要军功，带回级即可！ ”&1t;/p>
“上大夫！”卫熙紧紧抓着郭益谦手臂劝道：“上大夫这样做岂非是与君侯……”&1t;/p>
“卫熙！”郭益谦厉声喝止：“军中当从军令！”又一指那群俘虏：“给我杀！”&1t;/p>
鲜血一蓬一蓬地溅起来，又重重洒落在地上，好似一场铺天盖地的豪雨，手起刀落之间，浇透了这一方土地。&1t;/p>
山越族人的鲜血渗进泥土里，却也只凝结成了史书上短短一句“尽诛其族”。可见这千百年的历史，无一字不是由鲜血写就，无一词不是拿白骨砌成。如此沉重辛酸，又怎能是后世屈子佾一句“未见有诛妇孺之语，存疑”可以肆意否定的？&1t;/p>
大军回秣城那日，天朗气清，正是连日来少有的暮春晴暖。姬亮笔挺挺地站在吴王宫大殿前，风呼扯着他的袍袖，看上去格外的意气风。殿外的长阶上列次站着一众吴国臣属，阶下旌旗飘扬，鼓乐待奏，仪仗从这大殿一直铺排到了宫门。&1t;/p>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目光所及的那堵阙墙下的禁中宫门。&1t;/p>
不多时，那道门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从阙墙阴影里走出来，天光下只见他甲胄加身，英武挺拔，正是吴国上大夫郭益谦。&1t;/p>
先时只看见他一个，待他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人也列着队从那门里走了进来。&1t;/p>
商骐骥站得高，远远看去郭益谦身后跟着的同样甲胄在身的人里，有白山、有卫熙、还有杜锷……全是他湄河学宫的儿郎！这般蓬勃景象，已有多久不曾见过了？商骐骥难掩心中激动，当即流下两行泪来。&1t;/p>
霎时间鼓乐齐鸣，姬亮满面春风地抬脚就往阶下走，后面百官也跟着下来。&1t;/p>
郭益谦见姬亮走至阶下，当即跪下叩便拜：“臣郭益谦征讨山越，奉命还朝。”他后面白山卫熙等将领也跟着跪了一地。&1t;/p>
姬亮一把把他扶起来，激动得手上差点一软，郭益谦暗暗托了姬亮一把，抬起头时不易察觉地对姬亮笑了一笑。&1t;/p>
姬亮示意白山他们都起来，抓着郭益谦的手臂却不放松，连声说道：“好……很好……上大夫，你没叫孤失望！孤原先想着平灭山越还要些时日，没想到竟这样快！”姬亮说罢，携了他的手便往殿内走。&1t;/p>
一时风吹得越大了，秦渭阳差点脚下一个不稳，眼看要从从台阶上跌下来，幸而杜锷手疾眼快从后天抢上来扶住了他。&1t;/p>
吴国君臣将郭益谦等人迎进了殿，听完郭益谦奏报斩人数，姬亮正要开口嘉赏，不料费文通却抢先问郭益谦道：“为何俘虏一个也没有？”&1t;/p>
郭益谦也不看他，径自朝姬亮道：“山越一族青壮也好，妇孺也罢，臣都一一诛灭。吴国境内，再无一个越人。”&1t;/p>
“你怎能如此残暴！”费文通跌着脚怒道。&1t;/p>
郭益谦也不急，仍是对姬亮娓娓道来：“君侯，臣以为战场之上无仁义，只有敌我。若是一味地讲仁义，却纵容了敌人，那岂不是给自己留了后患？”&1t;/p>
费文通冲上前来，对姬亮深揖一礼，道：“君侯，这……”&1t;/p>
郭益谦却直直跪下，叩头道：“君侯，那些越人留不得！先前便是留他们在，叫他们繁衍生息，久而久之，竟圈地为国，叛乱生事！君侯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么？！”&1t;/p>
姬亮忙俯下身去搀他，郭益谦却执意跪在地上，道：“君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郭益谦说着话，却突然身子一歪，倒在姬亮臂间。&1t;/p>
姬亮只觉手臂一沉，低头一看，郭益谦竟昏了过去。&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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