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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姬亮走到近前,低着头低声道:“是孤错了。”&1t;/p>

        郭益谦仍不愿看他,道:“今日我只要君侯看清自己的心意。”&1t;/p>

        他两个就在那庭院的树荫底下站着,直到那烈日成了夕阳。&1t;/p>

        “阿兄……”姬亮咬了咬唇,道:“孤知道如何进取天下,知道如何强国富民,也知道那些算计筹谋,可于这情爱之事,孤却一点儿也不懂——是孤错了。”他抬头看着郭益谦,又说道:“我原先从没想过会喜欢一个什么人,至多不过是年岁大了,便娶一个别国诸侯之女,再有几位姬妾,就此罢了。可是阿兄,遇到你了,我便不这样想,孤想这辈子都和你在一起——”&1t;/p>

        郭益谦瞧见姬亮的眼神里多了些许坚定、真挚,又听姬亮继续说道:“那日结之礼,孤是真心的。”姬亮说完,沉默了一阵,才又嚅嚅开口:“孤原先虽也是日日和秦渭阳在一起,他很明白孤的心思,孤与他在一起十分开心,甚至看到别人与他在一起,孤还会不开心。可孤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孤也是遇到你,经历了些事才明白,他原来喜欢了孤那样久。孤刚才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孤以为被喜欢的人那样抱着,他心里也是欢喜的。”&1t;/p>

        姬亮在外头,狠狠心扬声说道:“方才是孤唐突孟浪,上卿且好生休养,勿要劳神。孤……回宫去了。”&1t;/p>

        没等到秦渭阳回答,姬亮拉着郭益谦逃也似地奔出了费文通的府院。&1t;/p>

        两人并肩坐在安车里,姬亮一直垂着头不说话,郭益谦道:“君侯是在怪臣方才那样逼迫?”&1t;/p>

        “不,”姬亮摇头,“阿兄做得对。感情的事上,怎容得三心二意。阿兄一心对孤,孤若三心二意,便是辜负了。自己的心思,既明白了,便不能拖泥带水。”&1t;/p>

        郭益谦长叹一声,说道:“不止如此。君侯想过没有,秦氏在这关头把秦渭阳逐出秦氏,明显是在对君侯新政的不满。而秦氏没了那些盐铁,却还敢如此嚣张,君侯可想过这其中的缘故?”&1t;/p>

        姬亮被他说得心头一惊,茫然道:“孤竟然忽略了此事——孤一听见他被赶了出来,心头便想的是他怎样了,倒没顾及其他。那依你所见,此事背后还有别的缘故?”&1t;/p>

        郭益谦沉吟道:“吴国的世家大族,南宫是硕果仅存的一族——君侯当日收拾杜氏的法子,未必不会被他借了来对付新政,对付君侯。军中的领兵之将,多是南宫氏的人,但偏偏南宫将军的嫡长子南宫瑾却没有在朝中担任一官半职,君侯不觉得奇怪吗?”&1t;/p>

        他这一番话叫姬亮记起那日在登仙台的情景,于是说道:“南宫瑾忙着在登仙台招揽人才,哪里有空在庙堂厮混。”&1t;/p>

        “南宫一族做的本是无本的买卖,靠的就是这世卿世禄的深远人脉,朝堂之上人多势众,即便君侯要动他,也不得不三思而后行。而且,费丞相跟南宫将军俱是先王托孤之臣,但好像并没什么来往?”&1t;/p>

        “秦渭阳说,丞相跟上将军都是国政上的往来,私下并没什么来往。”&1t;/p>

        郭益谦伸手按上姬亮肩膀,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道:“因为秦上卿被逐出家门之后,无路可去之下必然会投奔费丞相。中间有个秦氏横在这里,他们自然不需要什么交情来往。”&1t;/p>

        姬亮冷笑道:“孤倒没想到这层。那回在登仙台上,那些世族子弟一口一个新政是靠费相斡旋,那时孤就该明白,丞相就是这些世族捧上去的,又怎会不向着他们说话?!”&1t;/p>

        郭益谦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姬亮是把这话听进去了,这番功夫,总算没白费。&1t;/p>

        倘若今日任由姬亮对秦渭阳因疚生怜,由怜生爱,那时候再想让姬亮疏远费文通,进而把费文通逐出庙堂,就像当年他对老师做的那样,怕是没那么容易了。&1t;/p>

        不过,只是为了让姬亮疏远费文通,有的是正大光明的堂堂之阵,何必非要挑这一个儿女情长的法子?&1t;/p>

        不过是自己也真的动了心,就由不得让他的真心再分给别人。&1t;/p>

        几时你也生出了这样的痴心妄想?!不论这玉璜背后的故事是不是当得真,你比他大了十岁啊,你竟还作起了这一生一世,白头偕老的美梦来!&1t;/p>

        郭益谦坐在上大夫府内院寝室的灯下,捂着眼睛,无声地笑了。&1t;/p>

        姬亮行事从来雷厉风行,待郭益谦关于学宫的奏疏呈上来,直接当做拟好的草诏一般丢到相府审议去了。所以屈子佾注《吴语》便说:“桓公刚毅,文王惠和而昭王果决。三代以降,无复如斯矣。”&1t;/p>

        而相府众人早从姬亮的种种破例而为中看出他对郭益谦的倚重——山野庶民未得军功而赐爵,作册内史朝堂谏言却直接拜为上大夫,这是吴国往上数一百年也没有的事。又因为见识了姬亮收拾世族的手段,哪个还敢拂逆他的意思?费文通对此事也不一言,批阅了草诏又呈送到内宫去。&1t;/p>

        等到教习武将的学宫建立起来,已经又是一年快过去的时候了。姬亮将学宫命名为湄河,意在表明学宫设立的根本乃是为了收复湄阴河下。&1t;/p>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飘下来,铺了一地银白,月光从层云缝隙间泄下来,映在雪上便泛起粼粼波光来,好像天河落了地。&1t;/p>

        虽至夤夜,吴王宫的大殿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是每年例行的冬至大宴。&1t;/p>

        近百盏青铜豆形灯列在殿中,明晃晃直如白昼,缶鼎壶尊,豆簋箪杯更是错错落落地铺了满地。而大殿两侧的乐工们则卖弄着他们高的技法,让琴瑟编钟奏出黄钟大吕似的雅乐,以配合大殿正中作六佾翩翩而舞的四十八人。&1t;/p>

        灯影摇曳间觥筹交错,君臣尽欢,殿上众人好似都要借这明亮灯火来掩藏暗露的锋芒,要借这笑语欢声来掩去心头的谋划。各人都戴着层层面具,揭下一层,还有一层,孰是假意,孰为真心,又有几人辨得分明?而这庙堂之上,真心假意,又何须非要辨得分明?&1t;/p>

        姬亮坐在上,酒兴正酣,一边与众臣说笑,一边又让窈窕耳杯里添酒。费文通瞧着姬亮满脸通红,便上前轻声提醒道:“醉酒伤身,君侯少饮些吧。”&1t;/p>

        姬亮已有几分醉意,闻言将耳杯重重往几案上一放,指着费文通道:“丞相不要扫兴。”&1t;/p>

        他因心里认定了费文通与世族同气连枝,国政之事便极少与相府商议,常常与郭益谦、妫檀等商量好了,草拟了诏书,便直接让相府颁行下去。所以无形中相府众臣与国君之间疏远了不少,但姬亮这样当着众臣给费文通难堪却是头一回。&1t;/p>

        费文通一时语塞,道了声“诺”,讪讪地回到席上。秦渭阳紧邻着他,此时探过身子在费文通耳边细声道:“君侯一意打压架空相府,老师何必要去逆他的意?他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他爱做什么,便由得他吧……他总归不至于太失了分寸。”&1t;/p>

        费文通点点头,顺着望向秦渭阳面前的几案,皱了皱眉道:“君侯没失分寸,你却不知好歹——你这病哪里喝得酒?是要像那回一样咳得整夜都闭不了眼么?”&1t;/p>

        秦渭阳笑道:“隆冬虽至,我倒觉得这几日比往常还精神了许多,想来略饮一点并不妨事。”&1t;/p>

        姬亮坐在上头冷眼看着这师生二人有说有笑。&1t;/p>

        这半年来,他与秦渭阳除了上朝之外几乎没有再见过面。更不要说那些大小宴会,秦渭阳从来托病不来,只是今日这冬至不比寻常,是百官都不得缺席的。今晚席间姬亮不住往他身上看去,见他也只是偶尔跟费文通说上几句话,几乎整晚都是一个人闷闷喝酒,脸上神情寡淡,眼里更如死水一般兴不起波澜,哪里还有半分风流倜傥,辩才无双的影子?活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1t;/p>

        姬亮从来都不明白秦渭阳的心思,现在就更不明白了,也不知这半年来,他有没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1t;/p>

        姬亮满是惆怅地叹了口气,突然就没了饮酒作乐的兴致,便丢下群臣,也不让白山窈窕等跟着,一个人恹恹地往寝宫走。&1t;/p>

        刚转过长廊,就听见有人叫道:“君侯。”&1t;/p>

        姬亮听得是郭益谦的声音,越露出疲乏之态,问道:“你也乏了?”&1t;/p>

        郭益谦道:“臣看君侯并不是乏了,是心烦了。”&1t;/p>

        姬亮点点头,一脸落寞颓丧,他道:“孤今日方才忽然觉得,一国君侯有时候还比不上锦屏山里的村夫氓隶。这样的日子,你却坐得离孤那样远,而往日与孤亲近的,也都渐渐疏远了。难道自称这一句‘孤’,便同谶言一般,叫孤注定一世孤寡?”&1t;/p>

        他走到廊前,指着天上一轮明亮皎洁的月亮说:“你看这月亮,一轮捧出,万姓仰头,占尽了风光。可这万世万年,也只得他一个孤零零悬在这无边天际之上——孤不想跟它一样。”他走过去抱住郭益谦,闷声说道:“阿兄,你要一直在孤身边。”&1t;/p>

        郭益谦微笑着,极尽温柔地在姬亮耳边道:“好,郭益谦有生之年,定会一直在君侯身边。”淡淡的清辉洒在他脸上,竟是姬亮从未见过的温柔恬淡,那一双幽黑的眸子像姬亮最钟爱的那块羌戎之地出产的墨色玉石凤凰一样温润。&1t;/p>

        姬亮抱了他一会儿才放开,又说道:“孤方才不过是一时感慨。开弓没有回头箭,孤这辈子注定了是吴国国君,便一生一世都抛不得,舍不下,孤所有的荣辱都系在吴国的盛衰之上。”&1t;/p>

        郭益谦欣慰一叹:“君侯长高了,也长大了。”&1t;/p>

        原来两人拥抱之时,郭益谦可以轻松地把头埋在姬亮肩上,但姬亮方才伸手抱他之时,他的下巴却只堪堪抵着姬亮肩膀。&1t;/p>

        郭益谦又感慨地说道:“寻常人家的子弟,明年才行冠礼,而君侯不到十八就已担起了重振吴国声威的重担,新政初兴至今,其中多少艰辛,纵他们不知道,臣却是知道的。但臣还是像那日锦屏山初遇那样对君侯说:臣没有看错人。”&1t;/p>

        在这隆冬最冷的深夜,郭益谦的话像是黎明前的一阵清风,最吹散了萦绕在姬亮心头的从湄阴之败到而今的种种抑郁之气,也吹散了久久笼罩在头顶的黑夜血液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沸腾,他仿佛看到东方慢慢地开始亮了起来。过不了多久,那里便有一轮温暖明亮的红日冉冉升起,灿烂夺目的阳光将会洒遍吴国的山河城池。&1t;/p>

        他握着郭益谦的手,喜不自胜:“阿兄放心,孤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孤也不能叫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说你是以色事人的佞幸之辈,现在,你也只得离孤那样远。但孤相信阿兄终有一日会凭着你一身韬略,成为这吴国臣属中,离孤最近的人。”&1t;/p>

        纵然姬亮与郭益谦百般谨慎,纵然这是一个寻常得不足以在惜字如金的史书上留下半点痕迹的冬至日例行宴会,但在那些史书字里行间密密麻麻的诸家注疏里,他们之间隐秘的情感并没有被阙漏,终究还是在几百年后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可见这世上,到底没有什么事是可以真正的不为人知。&1t;/p>

        当然那些如屈子佾一样的解史之辈为何会隔着千年岁月现这些蛛丝马迹,都是因为在这天将明未明之时生了一件足以让史家用大量篇幅来记载的事,而这事件的主人公也将是一个典型符号被演绎在各种关于纨绔子弟回头是岸奋图强的传奇话本中。&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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