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姬亮突然扯下一缕鬓，挥剑割下，又伸手解开郭益谦的头，也割下一缕来结在一起，举到郭益谦面前，柔声道：“今夕此夕，是彼佳期。”&1t;/p>
郭益谦准备伸手接过，姬亮却转身去榻上翻出一只小锦囊来，将他与郭益谦的头放进去，又仔细藏在层层被褥下面，对郭益谦道：“这头孤收了。”&1t;/p>
郭益谦理好头，正准备起来告辞，姬亮一把按住他：“孤要了你的头，你却不问孤讨一件东西么？”他一眼瞥见郭益谦腰上半旧的鱼形白银带钩，回忆起那日华予阁里那个叫薜荔的女子拿了秦渭阳带钩的事情，便以为民间男女交好，素有此风气，遂解下腰上华丽名贵的鎏金嵌玉镶琉璃的银带钩递给郭益谦，道：“你的带钩旧了，用孤这只吧。”&1t;/p>
郭益谦默默接过，姬亮先一步伸手向他腰间取下那只半旧的白银带钩。郭益谦知道姬亮是不会还给他了，遂也把姬亮那只光华灿烂的带钩挂在腰带上。&1t;/p>
姬亮把玩着白银带钩，忽的现里头竟有机关。那鱼形的白银带钩做工十分精巧，中间是两片扣在一起，拆分开来，才能得见里头却还刻着“长勿相忘”四字。姬亮见了更是爱不释手，当下便挂在腰带上。&1t;/p>
郭益谦道：“这带钩既已旧了，君侯又何必再用。”&1t;/p>
姬亮道：“只要孤心头喜欢，便是这天下第一的至宝。”说罢又笑了起来：“也结了，信物也换了——”他执起身侧的青铜龙纹觥，往两只耳杯里各斟了满满一杯，道：“该是合卺之礼了吧。”&1t;/p>
郭益谦抬起头，一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幽潭似地看着姬亮，叹道：“君侯不该把这新妇之礼，用在此时。”&1t;/p>
说罢起身就要走，姬亮再次扯住他，惶惶惑惑地叫他：“阿兄。”&1t;/p>
姬亮本坐着，郭益谦此时站起，姬亮便只得半人高，郭益谦腰上挂着的血红玉璜就直直晃到姬亮眼前。&1t;/p>
姬亮拈起那块玉璜，道：“阿兄，你以后不要戴这个了。”&1t;/p>
郭益谦低头看向他：“君侯信了杜彦所说？”&1t;/p>
“孤不愿信。只是孤心里害怕得很。”&1t;/p>
郭益谦矮下身来，扶着他肩膀，道：“臣那日在锦屏峰下便于君侯说过，生死之事，岂人可料？不负初心本意，也就是了。何况臣有这玉璜，君侯也有，且是先王赐下的，若真是不祥之物，先王怎会赐予君侯，又叫君侯妥善保管——分明是有世代相传的意思。这样一件东西，怎会是不祥之物。”&1t;/p>
姬亮听他说的有理，才点点头放了他，又问：“你这便要走了？”&1t;/p>
郭益谦点点头，说：“臣昨夜写了一篇策论，尚未修改誊录，臣准备这几天查补缺漏，争取早日献予君侯。”&1t;/p>
姬亮立刻来了精神，道：“可是整兵备战之法？”&1t;/p>
“正是。此时现在杜氏已除，秦氏已败，其余世家大族便不足为虑。何况军需现在由那几个世家大族供给着，君侯便可放开手来整兵备战，早日一雪前耻。”郭益谦沉吟道：“之前新政虽要各乡里亭的青壮男丁每日操练，但到底是乡野氓隶之人，不是大将之才。而若要再起兵戈，无将可用却是大大不妙。君侯虽然收了兵权，可这领兵之将，半数出自南宫一族。君侯对世家大族的雷霆手段，虽未波及他南宫一族，然而他们看在眼里，纵然不会生出异心来，对君侯却从此有了提防顾忌。”&1t;/p>
姬亮道：“你说的是！只是军中不必寻常，岂能轻易更换将领，动摇军心？何况这一时半刻，又从哪里寻堪为大将之人？”&1t;/p>
郭益谦这时倒不急着走了，坐下说道：“君侯可还记得，臣去江都之时，君侯将虎符给了臣——君侯说军中素来看中威望，若要更换将领而不动摇军心，这将领必从这军中出才是。&1t;/p>
“挑一些资质良好的庶民，或者破落世家的上进子弟，开设学宫，传授为将用兵之道。待得一定时期，便对他们进行考校，优胜者即可让他做一个百夫长，慢慢在军中树立威信。&1t;/p>
“而后君侯征讨山越，开垦山地之时，便可派他们领兵征伐，一来校验一下实战之力，二来，上过战场，这威望便又重一分。倘若立功，君侯大可以正大光明地封赏，一是激励军功，二是瓜分南宫一族在吴国朝堂上的势力。待吴楚烽烟再起之时，君侯便不愁无人可用。”&1t;/p>
姬亮听了这话，大喜过望：“好一番缜密心思，竟是面面俱到了！”说罢拉着郭益谦站起来，道：“孤今日不留你，你快去将那策论写了呈上来。”&1t;/p>
姬亮送走了郭益谦，经不住倦意与醉意一起袭来，倒在榻上便睡得人事不知。&1t;/p>
连日来的紧张筹谋，小心算计，都随着杜秦两族的土崩瓦解而烟消云散，姬亮终于可以摆脱那些荒唐6离的梦境，踏踏实实地睡一场安稳觉。&1t;/p>
当他从酣沉的梦中辗转醒来时，已过了午时，寝殿外蝉鸣鸟叫不绝于耳。平时他是断不会日上三竿还睡在榻上，但今日恰好是乙卯。因王者忌子卯的缘故，吴国向来有“逢子卯不朝”的惯例。&1t;/p>
侍女琦华正服侍姬亮梳洗，姬亮问她：“怎么今日只有你一个？窈窕呢？”&1t;/p>
琦华正要答话，却听得窈窕在外头跟人说话。&1t;/p>
“……可是真的么？”&1t;/p>
“外头都传遍了，那位新上卿的确是被族中所弃，现在无家可归暂住在费丞相府上呢。”&1t;/p>
“我还听说啊，秦上卿整整在秦氏的昭穆宗庙前跪了三天三夜。”&1t;/p>
“你们说着我才想起来，许久没见过秦上卿了。”&1t;/p>
“据说是人都病得起不来了，唉，他为君侯做了这么多，君侯对他却问也不问，我真替上卿委屈。”&1t;/p>
“嘘……君侯可不是我们能议论的。”&1t;/p>
琦华当时正要出声呵斥，姬亮挥手拦下了她，两个人就这么将外头那些侍女的闲话听了个清清楚楚。&1t;/p>
姬亮心上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抽搐似的疼，脸色惨白，眼眶却通红，呆呆坐在席上，许久才轻声问琦华：“你方才可听见了？”&1t;/p>
琦华知他心意，便道：“君侯不如就去看看上卿？”&1t;/p>
姬亮垂着眼，咬着唇想了一阵，默默点了点头。&1t;/p>
琦华正要离开，姬亮却突然又道：“昨夜上大夫来说了件要事，孤准备去听听丞相的意思。”&1t;/p>
琦华心道：君侯到底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脸皮薄得很，心思总是不肯轻易说出来，偏要人辗转好几个念头，才想得到他的本意上去。想去见上卿，却又抹不开脸面，他以前与上卿那般要好，怎就疏远了？他这番朝堂之事在我面前说做什么？我又不懂。还不是说与他自己听，找个借口罢了。唉，可是这做国君，还是要把心思藏得越深越好。&1t;/p>
国君出行，整个秣城都要清道，此时虽未入夜，秣城却是各处关门闭户，街道上空无一人，凸显得姬亮车驾的动静格外大。巡城清道卫士见这队伍驾用四骑，车饰华贵，随从卫士个个高头大马，玄甲铁剑，知是国君卤簿，纷纷垂立在道旁让他们过去。&1t;/p>
现下本就是七月盛夏，炎热不堪，午后又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一丝流动的风也不见。姬亮坐在车中燥热难耐，汗流浃背，伸手挽起一旁的帘子问骑在马上的琦华：“还有多久？”&1t;/p>
“妾这还是头次去丞相府呢，要不唤将行过来？”&1t;/p>
“罢了。”姬亮放下帘子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耳边却反复是宫内侍女的纷纷议论——&1t;/p>
被族中所弃，无家可归……&1t;/p>
整整在秦氏的昭穆宗庙前跪了三天三夜……&1t;/p>
据说是人都病得起不来了……&1t;/p>
君侯却问也不问……&1t;/p>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最近的朝会秦渭阳都没有来，费文通没有向他禀报，他也没问，似乎是要刻意忽略秦渭阳一样。而秦渭阳在新政一事上立了这样一个大功，是他的肱骨之臣，本不该这样被他疏远。他为什么要躲着秦渭阳，为什么不敢去见他？&1t;/p>
马车突然轻微地颠簸了一下，许是车轮碾过一颗突兀的石子，这一颠，却把姬亮颠明白了。&1t;/p>
他是怕去见他！&1t;/p>
为什么怕？&1t;/p>
姬亮不敢往下想了，他怕若是往深处想下去自己内心的一点坚定就此动摇。但他越是怕，那些念头就越是不断地往外冒，涌泉一样。&1t;/p>
那些王宫角落里流传的隐秘流言，那些堂阁殿宇上浮现的暧昧笑意，姬亮不是看不到，也不是听不到。现在这些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掀起了滔天巨浪，把他心里所认定的感情冲击得摇摇欲坠。&1t;/p>
他颓然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眼前一时是锦屏山的山洞里，熊熊火光中郭益谦一半明艳一半幽暗的笑颜，一时又是乡民操练的打谷场上，凝眸相望间秦渭阳又似含情又似含怨的神色。以及与秦渭阳多年相伴，与郭益谦的结盟誓，还有 薜荔与秦渭阳眉来眼去时候他莫名其妙的怒火，郭益谦被杜彦怒斥时他不惜破例维护……往昔情景纷然交织，搅得他心里乱成一片，也分不清到底孰重孰轻。&1t;/p>
或许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也想得通透，一国国君，自然要有些权谋手段，阳谋也好阴谋也罢，都无所谓。所以他对杜氏一点愧疚都没有。但他不敢去回想那天秦渭阳带着族人献上秦氏一族盐铁的情景。他分明那样得意，却就是不敢瞧秦渭阳一眼。他此时方才明白，倘若一眼瞧去，只怕他一直自以为是的坚定感情当时就要土崩瓦解。&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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