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秣城自吴宣公迁都于此，一百三十年中历经几位国君治理，至桓公时已成了吴国最繁华富贵之地。而秣城中最繁华富贵的地方，又在东市。&1t;/p>

        东市附近住的多是吴国商贾贵族，也有给专门为各国商旅及游学士子设立的驿站馆舍，所以东市里茶楼酒肆、商贩贸易自不必说，更少不了那些寻欢作乐的场所。&1t;/p>

        文人士子，富商豪贾争相于此地显摆风雅，挥金如土。白日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夜里也依旧红袖招摇，笙歌不歇。湄阴的失守，河下的惨败在这里连成为谈资的资格都没有。&1t;/p>

        姬亮一行人得了枕江楼的掌柜指点，此时正站在东市最特别的行户——华予阁的门前。&1t;/p>

        那掌柜告诉姬亮，这华予阁原本也就是个普通的风月场所，只是三年前来了倾城绝色的舞姬荷衣，才成了行户中的翘楚。&1t;/p>

        华予阁中，还有个三尺高的登仙台，最初因为荷衣舞姿翩跹欲飞而得名。后来名气大了，荷衣也不轻易露面，这里却成了众多风雅之士论道讲学之所。加上东市附近显贵众多，又常来此地，万一投了他们的眼缘，举荐入朝也未必不能。久而久之，这登仙台便成了游学士子们心照不宣的入仕捷径。&1t;/p>

        此时日头还好，寻常行户还未开门，华予阁内却早已是座无虚席。姬亮三人进去寻了个空处站定，四下里一翻打量，这华予阁四周梁柱描金绘彩，各处陈设金玉锦绣，一室的金碧辉煌让姬亮微微皱了皱眉。&1t;/p>

        “那就是登仙台？”姬亮指着大堂正中一块大屏风前一个一人来高，数丈见方的台子问秦渭阳与白山：“我是很少出门，但你们怎么也从未听过有这样的地方？”&1t;/p>

        白山道：“我不过是白家旁支庶出，哪里有闲钱来这样的地方。”说罢冲秦渭阳挤挤眼睛，笑得促狭：“上大夫这样的大族嫡出长子不该不知道这里才是。”&1t;/p>

        秦渭阳下巴一抬，笑得高傲，摇头晃脑地说道：“我一不招揽门客，二没有想举荐谁的心思，而且我何必来这里寻欢？我一招手，她们还不趋之若鹜到我门前来？”&1t;/p>

        姬亮嗤笑道：“既如此，怎从未见你有过姬妾？”&1t;/p>

        秦渭阳那笑容突然就尴尬起来，掩饰一般低头把玩着腰上玉饰，低声说了句：“他恐怕还不知道呢。”&1t;/p>

        姬亮只听得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追问道：“你说什么？”&1t;/p>

        秦渭阳抬头看他，又是笑意明媚：“我是说，她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里呢。”&1t;/p>

        姬亮跟着笑一阵，又起了话头说道：“你们怎么看这从登仙台举荐上大夫的事？”&1t;/p>

        白山不通朝政，想着姬亮这话也未必是问的他，知趣地让到一边。&1t;/p>

        秦渭阳瞟了一眼登仙台，说：“好，也不好。”&1t;/p>

        姬亮道：“你且接着说，看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样。”&1t;/p>

        “招揽贤才，垂拱而治，这好处，自不必说。但这不好，却也是这好处带来的——寻常的读书士子若被举荐，心中必然对举荐他的人感恩戴德。举荐者若不存私心这自然是极好，倘若不是这样，那他举荐上来的人岂不就成了他的爪牙，国君的祸患？”&1t;/p>

        姬亮闻言剑眉一挑，嘴角笑意更深：“难怪你从不举荐，秦氏一族也从不养士。”又略一思量，道：“南宫将军府上倒是门客众多。”&1t;/p>

        “岂止是门客众多，”旁边听见姬亮这话接过话头说道，“凡是来这里的，都是奔着南宫家去的。”&1t;/p>

        姬亮眼睛一亮，问道：“你知道内情？”&1t;/p>

        秦渭阳拉着那人便笑道：“这位兄长，我们几个刚从江都过来，读过几年书，也想在秣城寻个出路。听说这里，最是方便，遂想跟兄长打听打听，是怎样的方便？”&1t;/p>

        那人斜着眼睛打量秦渭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你想知道，可是问对了人。我与南宫将军的嫡子南宫瑾，自小相熟，这登仙台，也不知陪着他来过了多少次，见多了你这样的人。”&1t;/p>

        秦渭阳愈恭维地说道：“果然！我见兄长生得一副好气派，这才大着胆子来问。”&1t;/p>

        那人也颇为得意：“曹翙，你知道不？”&1t;/p>

        秦渭阳听这名字甚是耳熟，但乍然之下竟也想不起是谁，正在支吾，便听姬亮开口：“江都县令。”&1t;/p>

        那人一拍手掌：“正是。他便是在这登仙台一番论讲，合了瑞璋的心思，便被他与南宫将军举荐了上去，派到江都做了县令。”&1t;/p>

        “瑞璋又是何人？”姬亮皱眉问道。他心中不满这些所谓“捷径”，语气也愈不耐。&1t;/p>

        “南宫瑾表字瑞璋。”秦渭阳怕姬亮一时出口冲撞了这人，就再问不出什么了，便转身在姬亮耳边悄悄解释。说罢又摆出一副谦和笑脸问道：“那这登仙台，最近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么？”&1t;/p>

        那人笑得诡异：“好精明的小子，提前打听有哪些对手？我便告诉你吧，其余的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唯独那钟翦……”他叹道：“是连南宫将军都请不动的人呐！”&1t;/p>

        一只手臂绕上了那人颈子，接着一张女子浓妆艳抹的脸从他肩膀后面探出来，在耳边轻轻呵气，似笑似叹地道：“南宫将军请不动钟翦，我可请得动你？”&1t;/p>

        那人见是往常的相好，丢下秦渭阳他们，搂着人走开了。&1t;/p>

        “钟翦？”姬亮沉吟道：“这人是个什么来历？”&1t;/p>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白山突然道：“上将军都请不动的人，难道是在等君侯来请么？”&1t;/p>

        他这一说，姬亮更有兴趣了，对秦渭阳道：“你再去问问，看这钟翦到底是何许人。若真是个大才，孤亲自来这登仙台迎他也无不可。”&1t;/p>

        秦渭阳点头：“公子初掌家业，正是用人之际，招揽贤才——尤其是跟公子一条心的贤才，再慢慢把那些老臣手中的权力移交到他们手里。钟翦若真是个大才……”&1t;/p>

        突然有箫声响起，自大屏风后面传来，初时只是幽幽咽咽、做低回绵长之态，而后渐渐拔高。未几，箫声又逐渐低弱，至不可闻。此时屏风后却又换了鼓声，雄健沉厚，有风雷之势。大堂里有人说了句“荷衣要出来啦”，惹起一阵骚动，又立刻安静下去，济济一堂屏气凝神，直直望着登仙台上，就连姬亮也忍不住踮起脚起来张望。&1t;/p>

        那大屏风后面竟突然伸出一双手来，随着鼓点节奏不断变换姿势，随着鼓点越来越急，手也越伸越长直至露出一双如雪玉臂。&1t;/p>

        待鼓声一停，那手臂突然撑着屏风一力，一团红影便一个空翻到前台正中。&1t;/p>

        那红影先是蹲伏在台上，随着屏风后丝竹管弦齐鸣，倏地绽放开来。&1t;/p>

        姬亮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也看不清荷衣的脸，只看见数尺长的水袖贯了力道翻飞出无数花样。荷衣隐匿在鲛绡水袖之后的身姿甚是柔韧轻灵，惊鸿过影，微步凌波间像浮云流水，吹之欲散，斩之不断。&1t;/p>

        几个翩然欲飞的动作之后，原本柔美华丽的乐声陡然急促激烈起来。荷衣随声而动，接连不断的回旋舞步与水袖将她整个人都幻化成一朵盛放的花。最后腾空一跃，双臂奋力伸展，凌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台上站定。&1t;/p>

        此时台下才轰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姬亮也忍不住赞了声好。&1t;/p>

        随后又是一阵丝竹齐鸣，荷衣踏乐起舞，身姿轻盈，翩跹欲飞。举手投足之间，直把这江左春色都化入了轻纱软罗，盈盈顾盼之间。&1t;/p>

        姬亮看得出了神，喃喃道：“以前总以为那些不惜让君王拱手山河讨她一笑的绝色不过是世人杜撰，现在才知道，竟真的存在。”&1t;/p>

        秦渭阳倒是泰然自若，对姬亮轻声笑问：“可是要迎她回去做个姬妾？”&1t;/p>

        姬亮也不反驳，顺着他的话说道：“未尝不可。”&1t;/p>

        秦渭阳没料到姬亮这么说，愣了一阵，才又略略拱手，在姬亮耳边笑道：“那臣先恭贺君侯了。”&1t;/p>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人高声喊道：“瑞璋今日来得晚了，荷衣都跳完了。”&1t;/p>

        正是方才与秦渭阳说话的那个子弟。&1t;/p>

        姬亮循声望去，见那人拉着一个年轻士子的手，正在寒暄。那年轻士子生得高大，又头束高冠，身佩长剑，十分气派。姬亮走近些打量，觉得这人眉目与南宫应龙极为相似，回身扯过秦渭阳，说：“南宫瑾跟他阿父倒是一个摸样。只是看他年纪似乎比你我还大了几岁，怎就不见在朝中谋个官职？”&1t;/p>

        秦渭阳摇头道：“这我倒不知了。平常与他也没什么往来。”&1t;/p>

        “丞相跟上将军素来亲厚，怎么你这丞相的关门弟子，却与他们家没有往来？”&1t;/p>

        “老师跟上将军也不过是朝政上往来多些，他们一个治军一个治民，哪有那样空闲时间去登门拜访。至于我跟南宫瑾，虽同是世家子弟，但也有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在那里。”&1t;/p>

        他二人说话间荷衣早已离场，登仙台下的人却未散，纷纷列席两边坐下。不多时便有人抬了两个大鼎上来，又拿了支木勺子放在旁边。接着几名盛装女子上来，给席上诸人面前一人放了一只白玉酒樽。&1t;/p>

        姬亮指着席上问：“这排场是要做什么？”&1t;/p>

        话音刚落便听得身旁有女子娇笑一声：“这位先生是初到秣城吧，不如让妾来为几位先生解说解说这‘论道登仙’的规矩。”说罢也不顾白山阻拦，径自挽了秦渭阳的胳膊，秦渭阳识趣地揽过她，问道：“这就是要论道了么？”&1t;/p>

        女子抬起柔若无骨的手臂指着台上：“这登仙台上，不论出身师门，人人皆可讲道。开讲之前，先置二大鼎于台前，其一注满美酒，其二注满酸醋。座中诸人各持一白玉樽，觉得台上那人或切中利害，或妙语如珠，或学问精到，皆可用白玉樽舀那鼎中的酒，放在那人脚下。得酒越多，表示赞赏你的人就越多。”&1t;/p>

        姬亮看他二人相偎相依，又听那女子娇声软语，莫名觉得厌恶非常，上前拉开他二人，冷着一张脸问：“醋又是作什么用的？”&1t;/p>

        女子觉得无趣，甩下一句“若是讲得不好，座中诸人尽可以拿个木勺子舀醋泼他一身”便扭腰欲走。&1t;/p>

        秦渭阳大笑：“这倒有趣。”说着随手从腰上解下一枚白玉凤凰佩饰，塞到她手里。&1t;/p>

        那女子却不接，抽回手解了秦渭阳腰上的带钩握在手上，妩媚道：“若是在登仙台上被人泼了醋，今后在吴国，可是再无出头之日了。”说罢转身走出几步，又回眸一笑，握着带钩的手轻轻一晃：“使君记得，妾唤作薜荔。”&1t;/p>

        姬亮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冷哼道：“他自然记得，日后若从这登仙台达了，定来迎你做姬妾去。信物都交下了，还怕他赖你不成？”&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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